“翡翠轩”是《金瓶梅词话》作者精心化用、戮力营造的文学意象。 关于它的来源,程毅中在《<翡翠轩><梅杏争春>中的诗词》一文中以为: “晁瑮《宝文堂书目》子杂类著录《翡翠轩记》一种,当为单行本。清平山堂刻本版心只做‘翡翠轩’三字,似即一本。《金瓶梅词话》中说西门庆家里也 有翡翠轩,可能就沿用了旧本小说的称号。” 作为词语的“翡翠轩”,固然早已见于宋代陈著《本堂集》卷三、元谷子敬《黄钟醉花阴》,以及明宋濂《芝园后集》卷七等,但《金瓶梅词话》所用“翡 翠轩”,应当出自于小说《翡翠轩记》。 《金瓶梅词话》影印本 《金瓶梅词话》第十七回《宇给事劾倒杨提督,李瓶儿招赘蒋竹山》, 叙及西门庆与李瓶儿感情渐深,其亲家陈洪忽为科道官弹劾,朝廷欲将一干奸臣 “俱拟枷号一个月,满日发边卫充军”,陈洪故“先打发小儿、令爱,随身箱笼家活,暂借亲家府上寄寓。” 西门庆在处置此事的过程中,疏忽了李瓶儿,此段时间,李瓶儿“朝思暮盼,音信全无,梦攘魂劳,佳期间阻”,有诗写道:“懒把蛾眉扫,羞将粉脸均。 满怀幽恨积,憔悴玉肉体。” 这首五言诗,出自现存中国国度图书馆藏残本《翡翠轩》第十八页,此页全文曰: “偶,乃大人之过也。”莲曰:“岂大人之过也!我小姐常有言‘非大丈夫俊雅者,誓不相配。’为此迟滞。” 乃持手中纨扇示生曰:“如此扇子花蜂蝶,枉废心意。”生遂借其扇视之,画牡丹一枝。 生曰:“娘子言之极妙。区区将此花一咏可否?”莲曰:“最美。” 生乃挥笔赋一绝云:“一枝压倒众芳菲,倾国姿容格外奇。独倚熏风矜绝色,谩放蜂蝶浪相窥。” 书毕,将言诱莲,忽有一家人老王至,莲乃分别而归。莲□室,以生诗与英,视乃察其诗中之□□□□五古一绝云:“懒把蛾眉扫,羞将粉脸均。” (中国国度图书馆藏《翡翠轩》) (明) 洪 楩 编 两相比勘,承袭分明,《金瓶梅词话》中的“懒把蛾眉扫”一诗源出《翡翠轩》,完整能够定谳。 鉴于《金瓶梅词话》化用了《翡翠轩记》小说中的一首五绝,因而,断言《金瓶梅词话》中的“翡翠轩”来源于小说《翡翠轩记》,当不至有误。 “翡翠轩”是作为“西门花园”中的一处景观,出往常《金瓶梅词话》中的。 西门大宅中的“花园”,始见于《金瓶梅词话》第九回西门庆计娶潘金莲之后的安置,之后又承担着潘金莲私通琴童、李瓶儿隔墙密约的叙事铺陈; 从第 十四回到十九回完成了“面目一新”的花园改建。 “翡翠轩”,就是旧有的“西门花园”“起盖”之后的“山子卷棚”,是改建、扩建之后的“西门花园”中的一处场景,其中包蕴空间与环境,西门家族的 生活状态,以及社会交往等要素。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写入《金瓶梅词话》中“翡翠轩”,是小说叙事体系中共同的隐喻系统,具有激烈的表意功用,是小说中压倒一切的中心意象。 牵涉到“翡翠轩”的小说情节,多不顽固于摹写严重事情,也不刻意于简单表述人性的善恶,而是展示在“翡翠轩”之中,西门家族以及与之关联人物的生 活场景,并仰仗小说铺展开来的情节,表白着深邃的人性判别与宗旨意蕴。 “翡翠轩”在《金瓶梅词话》中的第一次呈现,是小说第二十六回提及“翡翠轩书房”,此回翡翠轩见证了“钱”与“权”的买卖; 第二十七回的“醉闹”,是西门庆与潘金莲之间香艳的“情”与“欲”众多; 第三十六、四十九回的迎请蔡状元、宋巡抚,是“家”与“国”的钩挂; 第五十二回应伯爵山洞调戏春娇,是“情”与“义”的异化; 而第六十一回的李瓶儿重阳的痛宴,则是“生”与“死”的隐喻。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金瓶梅词话》中的“翡翠轩”,是小说男女情欲的物质载体和空间中介,是小说作者和小说人物的肉体乐园和梦境空间,是小说表意的共同环境与中心空 间,是小说表意最为聚合、辐射最为激烈的场景意象。 “翡翠轩”意象,是《金瓶梅词话》整体叙事结构的圆点与中心,具有收束小说情节的叙事功用。 “翡翠轩”,在《金瓶梅词话》中,有“翡翠轩”和“小卷棚”两种指称。 其中,以“翡轩轩”呈现的回目,有第二十六、二十七、二十九、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四十九、五十二、六十一回等9回; 以“卷棚”(“松墙里面的三间小卷棚,名唤翡翠轩”)呈现的回目,有第十四、十六、十八、十九、二十五、三十、三十一、三十四、三十五、四十、四 十八、四十九、五十二、五十三、五十五、五十七、五十九、六十一、六十二、六十三、六十五、六十六、七十四、七十五、七十七、七十八、八十回等27 回,除去相互重复的章回,以“翡翠轩(小卷棚)”为中心场景的小说回目多达31个。 (明)兰陵笑笑生 著 《金瓶梅词话》的宏观叙事结构,能够有两个观照角度。 一是以小说描写的景观为观测点,如杨仪《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以为: “《金瓶梅》的结构,是以西门家的宅院花园居中,而以玉皇庙和永福寺居于阴阳对应的两极的。 宅院花园以翡翠轩和藏春坞雪洞为中心,是西门庆寻欢 作乐、情欲狂肆的中央。” 另一个是以小说章回节拍律动为动身点,如美国学者浦安迪《中国叙事学》以为《金瓶梅词话》存在一个富有对称张力的“ 20 — 60 — 20 ” 的叙事程式: “首尾二十回的故事大都发作在西门庆私宅的院墙之外。在开头的二十回里,家庭新添金、瓶、梅三小妾,奠定了全书的范围,分明与结尾的二十回同一 家庭的土崩瓦解、土崩瓦解相呼应。 小说的中间六十回是《金瓶梅》叙事的中心,作者展开了围着庭院内部的中心虚拟境地,把叙事步骤减速,不疾不徐地讲述那日日夜夜、寒来暑往的静中 动和动中静交替的故事。 这一内在世界的存在不时持续到第八十回。直到西门庆寿终正寝,树倒猢狲散为止,终于转回到最后二十回的西门庆家外的世界。” 【美】 蒲安迪 著 无论哪种解构方式,“翡翠轩”都是《金瓶梅词话》叙事的圆点与中心,“翡翠轩”成为小说文本编排组合的中心; 而且小说的花园叙事方式,使得小说具备了能够感知的虚拟空间和叙事层次,“翡翠轩”故事与其他情节的相互耦合,也构成了文本情节的整体性和连续 性,以及场景变换所带来的活动性。 “翡翠轩”在小说中起到构建、规划与指示小说情节的结构功用和意义。 由中篇传奇小说《翡翠轩记》化育而成《金瓶梅词话》中的“翡翠轩”,表示了兰陵笑笑生共同的选文慧眼和营造匠心。 《金瓶梅词话》写出了“翡翠轩(卷棚)”从起建到运用再到衰落的全过程,最大限度, 同时也是契合比例地将“翡翠轩”散布在小说中间60回之中,写尽了西门家族的兴废盛衰,并使它们与小说整体叙事,构成血与肉、骨骼与经络的关系。 “翡翠轩”的化用,显然是经过作者精心选择、剪辑和编排,是作者虚拟化的产物, 就此而论,《金瓶梅词话》的作者兰陵笑笑生,无论是“钜公”、 “大名士”,还是“门客”、“陋儒”,它都应当是作者的个人创作。 文章作者单位:厦门工学院 本文由作者受权刊发,原文刊于《光明日报》,2018年08月20日13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