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德罗的历史（一）—— 1720年左右的拉绍德封

爽氣迎人芳草秀，峰岚對我書圖新

题图 / 铜镀金嵌珠珐琅鸟音瓶式表（18 世纪瑞士造，故宫博物院藏）

首先快速回顾一下皮埃尔-雅克德罗先生的出生及成长地——十八世纪前半叶的纳沙泰尔山区里的社会生活。这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雅克德罗的钟表作品，并深入理解这些艺术家并非凭空产生，他们的作品其实传承了山里人在机械研究上悠久的创造精神。

十八世纪前半叶，纳沙泰尔地区人们的生活是相当平静的。作为亲王国的纳沙泰尔，它的人民已经忘记了因讷穆尔公爵夫人去世而带来的那些动荡的日子。普鲁士王腓特烈一世在继承了纳沙泰尔地区的管辖权之后，通过一份宪章向当地人民作出承诺，承诺他们将拥有民事、宗教和政治上的自由。之后是腓特烈·威廉二世继承了前几任统治者的衣钵。他给纳沙泰尔地区任命了一位讲法语的法国总督，只不过这是一位影子长官。若有大事件发生，柏林会派遣一位真正管事的顾问前来。实际的权力则掌握在四个资产阶级地区——纳沙泰尔、布德里、勒朗德龙和瓦朗然——所谓“尊贵阶层”人的手中。每个地区都有自己的行政和财政机构，并享有很大的自治权。它们有权直接向国王递交谏书，其中以瓦朗然最为活跃。纳沙泰尔山区的各个小村更是唯瓦朗然马首是瞻。整个纳沙泰尔地区的中心属地，则由核心权力任命的区长与平民中尉负责管理。居民被分为两类，“当地人”和“有定居权的自由民”。后者只有缴纳居住税的“权利”。1713年，普鲁士王将288名家庭主事和山区里“有定居权的自由民”与瓦朗然的资产阶级合并在一起，对他们的征税方式统一改为货币。彼时拉绍德封的人口已经不少，从1657年的1000人增长到1750年的2363人，房子的数量也从20户增长到439户。1660年至1690年这一阶段应该算是拉绍德封的繁荣时期，因为很多房子都是石头房子，并且临街的外墙上还会雕刻上建造年份。

拉绍德封附近的山区木屋

拉绍德封地区当时的主要经济来源是畜牧业。不过，那些除农活以外也从事手工业工作的农民，生活水平会稍高一些。这些手艺人，除了屋架工、泥瓦工、铁匠、锁匠、镰刀匠以外，还有军械制造匠。后者的不少产品甚至远销到法兰克福的集市。金银匠的出现也是历史悠久。1699年的时候，拉绍德封的教堂曾向拉萨涅的丹尼尔（Daniel）和阿布拉姆·让-里查德（Abram Jean-Richard）定制过两个领圣体专用的银器；力洛克的教堂也定制过类似的金银器。阿伯拉罕-路易·桑多-让德（Abraham-Louis Sandoz-Gendre）1730年以前就在阿勃拉姆·佩雷-让帝尔（Abram Perret-Gentil）位于艾普拉图尔（Eplatures）的工坊里学过金银器制作。女人们从事的则是居家就能生产的蕾丝手工艺品制作。

18世纪初，钟表制作业是一个刚刚在拉绍德封地区扎稳脚跟的新兴产业。它为山区人民打开了一个更宽的视角，也将给他们创造了一些更好的生活条件。这个新兴的工业对房子提出了新的要求，即更舒服、更敞亮。于是，这里的建筑模式跟着起了变化：之前房顶宽大的低矮房子被加高了，临街的墙体上增加了很多大窗户。但想必此时这里还缺少平坦便利的道路，因为人们去遥远的集市买卖牲畜还是靠马力。各区负责各区的道路修建，都是靠本区居民自己劳动。好几次，政府试着成立一支骑警队来监管边界和追捕游民，但是都没成功。各区拒绝接受这个新鲜事物。有时候，在收到来自纳沙泰尔的命令之后，拉绍德封政府会追捕一些犯罪分子，以及捕猎那时候数量还算庞大的熊、狼和野猪。拉绍德封的夜警队成立于1750年，由两个巡逻人组成：一个裁缝师和一个鞋匠。这两个可怜人的工资加起来，一年是五十埃居。

一直以来，拉绍德封的人们都以黩武狂热为荣。所以，当自卫队训练时，总带着炫耀的气息，而人们也是趋之若鹜地前去观看。一位政府官员在一封关于纳沙泰尔的信中曾如此写道：“这个国家的自卫队，出于他们的热情和意愿，穿上了制服。”在这样的气氛中，山区里的士兵们总是恪尽职守。由各个自卫队组成的大型阅兵仪式深受人们喜爱，也经常被作为见面礼献给来访的外宾。下面描写的就是关于1747年人们在总督来访时的接待仪式。

“人们乘上马匹去迎接总督先生及其随从：要知道，所有的军官和法官都是配马的。区长先生骑马行在迎接队伍的最前面，后面跟着两匹仪仗马，然后是政府的一些官员。迎接队伍一直行进到大枫树广场。在那里，所有乘马前来的人下马与总督先生一行相见。区长先生礼赞了坐在轿子里的总督夫人和总督女儿纳塔莉（Natalie）小姐。总督先生走出四轮马车。然后所有人又上马，走进队列，一直行进到教堂门口，在那里，先生、女士们才走下轿子。”

“我们走到营地，在这些先生女士们的面前整理好武器。随后，他们去了安贝尔（Humbert）夫人家前面的椅子上稍作休息，士兵们也走到那里，在他们面前排成八人一行，同时鸣发礼炮。之后，这些先生女士们去雅克德罗先生那里看钟表。然后是晚饭时间，一直吃到十点，晚饭之后是舞会和小夜曲一直到凌晨两点。”

这些士兵聚集的场合，有时候会因为酒精的作用而使得阅兵式马虎收场。如两年之后，1749年9月23日的另一段证言：

“监察员特里博莱（Tribolet）及其随从下午两点左右到达了拉绍德封。军官和区长先生去布瓦诺（Boinaux）迎接。人们认出了走在队伍最前面的监察员先生。他在安贝尔太太家招待了这些军官。力洛克的税务官和于格南（Huguenin）在席上竟然持佩剑格斗，直到监察员先生下令方才停止。于格南因为怒气冲天被八个强壮的士兵一直看守到第二天。”

射击训练也是一件很有荣誉感和纪念意义的事情。射击成绩好的人会得到奖励，奖品是出自纳沙泰尔地区名锡匠之手的锡制盘子和酒壶。这些锡匠有沙斯特兰家族（les Chastelain）、佩列家族（les Perrier）、瓦特尔家族（les Vattel）及其他家族。

区府的行政管理是宽松型的，然而，人们在公权力面前并没有忘记该有的尊重态度。阶层差异会在教堂里有所体现：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在教堂里会被预留出座位。这项特权引起了不止一起冲突。教堂也是区府人员集会的场合。教堂里的圣诗吟唱则是在铜制乐器的伴奏下进行的。“1749年6月15日，人们在教堂小号手演奏的时候扣留了司法与理事会的成员。因为司法与理事会曾做出许诺，他们会保证教堂的小号演奏一直到明年六月底，但前提是人们得交给他们一个上面有认捐人签名的名单，而这些通过认捐筹来的钱，是用来给他们自己支付工资的。”

区里的大人物们所要遵守的规矩倒是得与普通百姓一样。所以我们会看到这样的事情：一天，平民中尉因为自家的狗跑进了教堂而被惩罚了四巴兹。（巴兹是十五世纪末至十九世纪中期在瑞士某些州和德国南部某些地区铸造的货币单位。）

人们因为没有一颗完美的心灵，所以总是醉心于为难自己的同类。农民的嫉妒心与“真正上流社会”的狭隘胸怀经常给那些不识字的人带来伤害，而这些不识字的人却是些平和的教徒与诚实辛苦的农夫。

也就是在这个时期，这一地区出现了第一批慈善组织。其最初的目的，只是为了帮助那些穷困的百姓，而那些“有定居权的自由民”并不在首批慈善对象里。

医学和卫生条件也还有待进步。平民中尉桑多-让德（Sandoz-Gendre）对此有所记载：

“1743年。11月2日。我去库拉特里（Courtelary）给奥马尔（Aumard）送我太太的呕吐物。奥马尔告诉我，我太太是‘胃寒’引起的脾脏出血，而脾脏出血又引起了背痛和肾痛，并且还伴随着浑身打寒战和腿部冰凉。所有这些症状引发了她身子失重和情绪上的极大波动，而忧郁的情绪会让她随时充满悲痛。奥马尔给了我四种药和一张处方，一共花了三十三巴兹。”

“1745年。10月6日。晚上六点。我们的玛丽-雷尼（Marie-Reyne）在火炉边烤火时，不小心烧着了衣服，她跑到正在前厅的妈妈身边，妈妈帮她扑灭了身上的火。她被烧坏了大腿和肚子，还有下巴下的一块皮肤。我们先在她身上涂满了牛粪，然后我去了吉拉尔（Girard）那儿花十巴兹买了烧伤油。我们在她身上涂了一遍烧伤油，她的疼痛减轻多了，晚上也十分安静，只是非常地口渴。第二天早上，玛丽-雷尼像头天晚上一样地安静，差不多中午的时候，全身开始痉挛，两个小时后她去世了。”

这两段引文让笔者想谈一谈死亡。奇怪的是，在当时的拉绍德封，婚礼和洗礼这样的仪式非常的简单，人们不会为这样的场合花费重金。然而，葬礼却是非常讲究排场。丧葬的时候，人们会准备极其丰盛的饭菜，也会慷慨地施舍穷人。1755年圣诞节那一天，阿伯拉罕—路易·桑多-让德（Abraham-Louis Sandoz-Gendre）失去了她的女儿，即皮埃尔·雅克德罗（Pierre Jaquet-Droz）的太太玛丽安娜（Marianne）。第二天，死者的亲属和掘墓人就得到了通知，磨了十埃米纳（埃米纳是古代欧洲的一种计量单位，1埃米纳大概相当于76升）的麦子做成面包送给穷人。然后“大家都一起吃一顿丰盛的晚餐。晚餐里甚至有肉酱、水果派、烤肉以及像夏天时一样嫩绿的生菜沙拉。晚餐一直进行到夜里十二点。”第二天“午餐从十一点就开始了，人们中午十点左右陆陆续续到来，一直吃到了下午一点半。下午两点钟举行下葬。珀蒂皮埃尔（Petitpierre）先生和市长先生也来了，他们等在村子的边上，然后加入了送葬的行列。珀蒂皮埃尔先生做了葬礼致辞。最后，我们去做了祷告，然后死者的亲友、邻居们聚集到‘在桥上’饭店，一起吃晚饭，直到晚上九点。我们是最后一批离开的，乘坐雪橇离开的。”

纳沙泰尔地区的高山木屋的内部结构

普鲁士王曾经设立配备过一个专管学校和神甫住所的经济部。然而，财政收入远远不足以满足巨大的需求。在那些小村里，人们经常求助于流动教师的帮助：冬季时节，几个家庭凑一起聘请一位教师来为他们的孩子教课，他们则轮流为这位可怜的教师提供食物和住所。只有那些相对重要的区才有一家有组织的学校。教师自身经常也是些无大学识的人，他们的工资总是很低。教师得由区里的人民在教堂集会时共同指定，并接受牧师和区长的共同监督。教师的选举有时候就是一场交易。他挣的钱不会让他饿死，但也不会让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他的工作除了不厌其烦地把自己的知识传授给孩子，也包括打扫教室和教堂，敲响教堂的钟，如果城楼上有钟，他还得管理这个钟楼；他先要成为唱诗班成员，然后在教小孩子之外，他有时候也是掘墓人。

作为卑微的公务员，教师会教小孩子们学写纳沙泰尔风格的书写法。这种遒劲有力的书写风格很受当时人们的喜爱，经常被用到一些正式的文书中去。圣经阅读与赞美诗吟唱也是他们很重要的工作内容之一。而数学、算术、度量衡及货币的换算则是那个时期令人颇为头痛的事情。

那些富裕些的家庭会请政府行政长官来为孩子做基础教育，基础教育阶段之后孩子会被送到寄宿学校。比如，桑多中尉把自己的孩子们送到纳沙泰尔市贝尔容（Bergeon）先生家里寄宿，十八法郎每个月。贝尔容先生除了教学严谨认真以外，也会教给孩子们待人接物的礼节，同时给予他们得体的照顾。另外，因为旅行会有助于成长，并且有助于学习外语，我们也会经常看到，桑多中尉骑马把他的女儿送到米卢斯（Mulhouse），然后再把一个作为“交换”的小男孩带回来，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养着，并且还会给他安排一些兴趣课、音乐课和舞蹈课。下面，我们很快就会讲到这个时期去巴塞尔（Basel）学习人文科学的一个年轻人的故事，我们会去看看他在巴塞尔的经历。

接下来，我们讲一讲普通家庭的生活状况。

夏天的时候，男人们耕种田地，将草料仔细地收拾进谷仓；而牲畜饲养和奶制品制作则是他们一整年都要从事的工作。除此之外，所有的男人同时也都是猎人，并且在冬天的时候，每个人都会从事一个副业。

劳动力缺乏是不存在的事情：我们看到有位为桑多中尉服务的“德国人”，其报酬只是一年一双鞋子。

一般时间里，男人们都是很节俭克制的。但是逢上大场合，他们转眼间就会把锡壶里的葡萄酒喝个底朝天。而来自外国的酒，则会被他们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拿出来讨论。为了保护纳沙泰尔的酿酒师，政府好几次试图关闭外来酒的进来渠道。然而，却遭到了那些喜爱产自勃艮第（Bourgogne）葡萄酒的先人们的抵制。他们的抵制如此激烈，以至于政府最后不得不作罢。

女人们呢，当不需要在田间劳作或者做家务的时候，她们的工作是纺织。出自她们之手的蕾丝花边尤其漂亮，直到今天，都是人们喜爱的藏品与模仿的对象。到了晚上，她们会聚集在烛光边或者“克蕾苏（crésu）”边制作这些精美绝伦的蕾丝作品。“克蕾苏”就是在蜡烛的外面罩着一个装满水的双层玻璃球，这样可以使烛光更亮。她们也会聚集到一起唱歌，这远比聚在一起谈论东家长西家短要好得多。如果有人在大雪封路的冬夜经过小村，他会听到从那些紧闭的房屋透着光亮的窗户里传出来的古老赞美诗的低沉吟唱。

商贩们带去外国售卖的本地手工艺品，有蕾丝成品和钟，后来还有怀表。他们带回来的则是需要花时间阅读的书籍。他们走家串户，将外面鲜冷的空气带到人家里去。邻居们一起凑钱买报纸，很可能还有《赫尔维西亚日记》和伯尔尼的《风雅信使》。邻居们按时传阅，不守时的会被罚款。冬天快结束的时候，这些杂志会被竞拍出去，谁出的价钱高就卖给谁。这样的场合会给人们带来一个愉快的夜晚。

交情好的家庭会经常见面，尤其是在冬季。有大太阳的日子，人们会拿出雪橇，开开心心地来个雪橇比赛；晚上呢，则是唱歌、玩游戏、跳舞，有时候自然是非常吵闹的。在这些大场合以外，平日里人们也喜欢互相串串门，手里拿着“加弱音器”，去亲人朋友家闲聊两句，拉拉家常，一顿家常便饭之后，各人再规规矩矩地在宵禁点之前回到自己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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