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文学史上,还没有一部小说像《金瓶梅》这样惹起研讨者们如此悬殊的评价。 褒者赞其为「天下第一奇书」,是刺时嫉世之作,「纯是一部史公文 字」;贬者诬其是 「秽书」,诲淫宣欲,坏人心术。 产生分歧的焦点是《金瓶梅》内有大量惊世骇俗的性描写。《金瓶梅》问世之初,这一点就曾惹起人们的恐慌,被说成是「坏人心术」「猥琐淫媒,无关 名理」的「秽书」。 自此之后,《金瓶梅》被视为「淫书」,几百年来屡遭劈板、查禁、删改的厄运,直到往常,它依旧不能以自己的全貌面世。性描写既是《金瓶梅》的突 出特性,也成了它致命的「污点」。 这个关系到对《金瓶梅》作出完整不同评价的问题,的确需求进一步深化研讨。 重要的是不要以孤立的、简单化的措施将之视为「淫书」,或其相反,而是要把此问题作为一种共同的文学现象,放在整个小说展开的历史进程中,特别 应放到明代中后期正在剧变的整个社会思潮中,运用历史的、比较的、联络的观念去调查,庶几能够得出更为精确的评价。 《金瓶梅词话》 一 首先应该看到,文学中的性描写并非始自《金瓶梅》,在此之前早已呈现,以至史 书中也不乏此类描写。 《史记》为正史之模范,但〈吕不韦列传〉就有如下一段记载: 始皇帝益壮,太后淫不止。吕不韦恐觉祸及己,乃私求大阴人嫪毐以为舍人,时 纵倡乐,使毐以其阴关桐轮而行,令太后闻之,以啖太后。太后闻,果欲私 得之。 吕不韦乃进嫪毐,诈令人以腐罪告之。不韦又阴谓太后曰:「可事诈腐,则得给 事中。」 太后乃阴厚赐主腐者吏,诈论之,拔其须眉为宦者,遂得侍太后。太后私与通,绝爱之。有身,太后恐人知之,诈卜当避时,徙宫居雍。嫪毐常从,恩赐 甚厚,事皆决于嫪毐。嫪毐家僮千人,诸客求宦为嫪毐舍人千余人。[1] 这段描写能够说不亚于小说,所以它的历史真实也很值得狐疑。当代史学家唐德刚 先生就曾着文质疑这个情节,以为与其说是历史不如当成小说。 其后《汉书》也有相似记载,如下文: 五凤中,青州刺史奏终古使所爱奴与八子及诸御婢奸,终古或参与被席,或白天 使裸伏,犬马交接,终古亲临观。产子,辄曰:「乱不可知,使去其子。」 [2] 西汉其他诸王也多有与父姬、弟妇乃至姊妹相通的淫乱现象。 古代文人喜以帝王作为自 己的描写对象,这些帝王宫闱内的淫乱之事,当然更易成为小说家 笔下的写作素材。 现存署汉伶玄所著的《赵飞燕外传》当为最早的一篇性欲小说。此书写飞燕及其妹昭仪得幸汉成帝,及汉成帝纵欲身亡的故事,虽篇幅较短,然文词颇 佳,特别是有关房中术的描写,实开后世性欲小说的先河。 《金瓶梅》或直接或间接地遭到此书很大的影响。如《外传》云: 帝尝蚤猎,触雪得疾,阴缓弱不能壮发,每持昭仪足,不胜至欲,辄暴起。昭仪 常转侧,帝不能长持其足。 樊嬺谓昭仪曰:「上饵方士大丹,求浩荡,不能得;得贵足一持畅动,此天与贵人大福,宁转侧俾帝就邪?」 昭仪曰:「幸转侧不就,尚能留帝欲;亦如姊教帝持,则厌去矣,安能复动乎?」……帝病缓弱,大医万方不能救,求奇药。尝得春恤胶,遗昭仪。 昭仪辄进帝,一丸一幸。一夕,昭仪醉,进七丸。 帝昏夜拥昭仪,居九成帐,笑吃吃不绝。抵明,帝起御衣,阴精流输不由,有顷绝倒。裛衣视帝,余 精出涌,沾污被内,须臾帝崩。[3] 另有《赵飞燕外传》,与《外传》大同小异。如写成帝窥浴: 昭仪方浴,帝私窥之。侍者报昭仪,昭仪急趋烛后避。帝瞥见之,心愈眩惑。他 日昭仪浴,帝默赐侍者,特令不言。帝自屏罅觇,兰汤滟滟,昭仪坐其中, 若三天寒泉浸明玉。帝意义飞扬,若无所主。[4] 这一段描写固然还算不上淫秽,但也为后世小说家提供了进一步夸大的启示。《金瓶梅》 中就有西门庆和潘金莲「同浴兰汤,共效鱼水之欢」的情节 (第二十九回) 。 在同一回里, 潘金莲因西门庆「夸奖李瓶儿身上白皙,就暗暗将茉莉花蕊儿搅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 遍了,搽的白腻润滑,异香可掬,使西门庆见 了爱他,以夺其宠」的描写,也能够在《赵 飞燕外传》里找到一些影子。 《飞燕外传》 飞燕与其妹昭仪争宠,分别「浴五蕴七香汤,踞通香沉水 坐,燎降神百蕴香」和「浴豆蔻汤,傅露华百英粉」,但是帝却对他人说: 「后虽有异 香,不若婕妤体自香也。 」 历史上帝王的淫乱生活,史书的简单记载,无疑为后世小说家提供了性欲描写的客 观基础,这是性欲描写呈现的首要条件。 当然,小说家们在史书记载及野史传说的基础 上,又中止了大胆的想象。 如晋惠帝之后贾南风荒淫放恣的故事就见诸正史,隋炀帝杨 广的风流 韵事更是史不绝书。 宋代呈现了一批专写隋炀帝艳事的小说,如《大业拾遗记》 (一名《南部烟花录》)、《迷楼记》《海山记》等。 值得留意的是,这几部小说除了写房 中术及以春药助阴外,比《赵飞燕外传》更注重对性交动作的描写,有些完整出乎道理 之外,使性欲描写的色 情成分更为浓厚。 如《迷楼记》写隋炀帝用御童女车行淫的情节。 后世小说如《金瓶梅》《肉蒲团》等,遭到这种影响,恰恰在性行为的描写上有了进一 步展开,变得更为细致,也更夸大。 至于那些等而下之的淫秽作 品,「则着意所写,专 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 」[5] 明代嘉靖万历年间呈现了一部较为著名的「性欲小说」《如意君传》。 欣欣子在〈金 瓶梅词话序〉中曾提到它: 「……其后《如意传》《于湖记》,其间语句文确,读者往 往不能畅怀,不至终篇而掩弃之矣。 」 此书前有署「甲戌秋华阳散人」的序,甲戌是万 历二年(1574 年)。 后有庚辰(万历八年,1580 年)春阳柳伯生的跋文。 跋云: 「史之有小说,犹经有注解乎?经所蕴,注解散之。乃如汉武、飞燕内外之传,闺阁密款犹视之,于今而足以发史之所蕴,则果犹经有注解耳。倾得则天 后《如意君传》,其叙事委悉,错言奇叙,比诸诸传,快活相倍。因刊于家,以与好事之人云。」 跋文作者招认《如意 君传》是《飞燕传》之类,但又将其作用攀附于经史。 考此《传》内容,可谓《金瓶梅》 之前性欲描写之最著者。 此书现存万历间的版本,但其最早当出往常嘉靖时。 全书近万 字,写武则天「强暴无 纪,荒淫日盛」的故事。 武则天登上皇后高位后,岂但杀子废王, 在政治上攫取权益,实行酷政,而且生活上「逞欲恣淫」,极为靡乱。 她在七十余岁的 高龄,居然「春秋虽高,齿发不衰,丰肌艳态,宛若少年。 颐养之余,欲心转炽,虽宿 娼淫妇莫能及之」。 不少人以善淫得幸,得到高官厚禄。 满朝文武皆争相向武后献计献 策,以足其淫欲。 后由官宦年晋卿的引荐,觅到一个善淫的薛敖曹。 武后将其置于 宫中, 日夜淫乐。 与前面提到的几部小说相比,《如意君传》在性欲描写上表示出如下几个新 的特性: 1. 重复对生殖器中止细致夸大的描画。 2. 对性交动作的铺张描写变得更为细致、复杂。 如写武后与薛敖曹第一次行淫,多 达一千余字,占全部篇幅的十分之一强,与《金瓶梅》最著名的一段淫秽 描写「潘金莲 醉闹葡萄架」的字数基原形同。 其中包含行淫的各种姿势,自始至终的全过程,每一个 细小的动作,可谓诲人不倦。 3. 性交是全书的主线,也是最基本的情节。 其他情节很少,而且叙说十分简单,显 然并非作者的着重点。 《金瓶梅》之前能真正称之为「性欲小说」者,首推《如意君传》。 至于《赵飞燕外 传》之类,只不外有若干性欲描写的局面而已,并无如此露骨、毫无顾忌; 而且这种描 写在整部作品中的比例很小,至多算是「点 缀」而已,还称不上名不虚传的「性欲小说」。 值得留意的是,《金瓶梅》与《如意君传》存在着明显的承袭关系,这为我们解释 《金瓶梅》何以呈现大量性欲描写提供了证据。 《如意君传》描写生殖器和性交动作的写 法,被《金瓶梅》照搬过来,而且有了进一步的展开。 如西门庆与潘金莲第二次发作性 关系时,作者就用 了两首诗分别描画双方的生殖器。 对性交动作的描写,《金瓶梅》也 是全袭《如意君传》。 欣欣子序 《金瓶梅》第三十七回在对西门庆与王六儿性交局面的描写中, 有「一个莺声历历,犹如武则天遇敖曹」语,正是取自《如意君传》的内容。 《金瓶梅》 中繁多的行淫项目,也多取自《如意君传》。 如西门庆有一种性欲狂的反常行为,每当 行淫过后常在女人身上「烧香」,林太太、奶 妈如意儿身上都有这种香痕,其实最早也 是发端于《如意君传》: 「后谓敖曹曰:『我闻民间私情,有于白肉中烧香疤者,以为美谈。我与汝岂可不为之?』因命取龙涎香饼,对天再拜设誓讫,于敖曹麈柄头烧讫一圆, 后亦于牝颅上烧一圆,且曰:『我与汝以痛始,岂不以痛终乎?』」 官哥儿的奶妈 叫「如意儿」,显然也是取自《如意君传》。 《金瓶梅》篇幅漫长,性欲描写总量当然 超越了《如意君传》,但由于过于重复,描写千篇一概,在范围和深度上并没有超越《如 意君传》。 《金瓶梅》甚于《如意君传》者,是在描写生殖器或性交动作的同时,常常 配以诗词韵语,大肆中止铺张叙写,使得这些段落的色情颜色更浓。 如第七十八回西门 庆与林太太的性爱局面,竟用一首长达五百多字的词加以渲染。 文学作品为什么会呈现性描写?这是一个极为复杂的问题,以至超出了文学的范 畴,要从社会、心理、生理、道德等多种角度中止讨论,才干找出真正的原 因。 上面我 们对古代小说中的性描写作一简单的历史回想,目的只是为了阐明《金瓶梅》中呈现性 欲描写,并不是偶尔的,它像其他文学现象一样,有 一个发作、展开的过程。 在这个问 题上, 《金瓶梅》的作者只不外站在前人创作的基础上,继承了他们的衣钵; 当然,他 又影响了后代的作者。 实践上,《金瓶梅》中的性描写,只是这种文学现象自身展开过 程中的一个阶段。 认识到这一点,无论对其作出肯定还是承认的评价,都不至于把功劳 或罪责归到兰陵笑笑生一个人的头上。 二 固然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性欲描写源远流长,但其昌盛则是在明代。 初具范围的性欲 小说《如意君传》呈现于明万历年间,紧接着呈现了集大成者《金瓶 梅》。 之后又有《绣 榻野史》《闲情外传》《祈禹传》《浪史》等,更是变本加厉,专写风流猥亵情事。 《肉 蒲团》也产生于明清之际。 至于偶而以此类描写「装点」作品者,就更多了。 即如「极 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酸甜苦辣之致」[6]的「三言」「二拍」,固然作者宣称不满于「一 二轻薄恶少,初学拈笔,便思污蔑世界,广摭诬 造,非荒唐缺乏信,则亵秽不忍闻,得 罪名教,种业来生」[7]的创作倾向,依旧呈现了不少性欲描写,而且某些段落绝不逊色于 《金瓶梅》。 我们固然应该看到,前代作家影响是呈现性欲描写的缘由之一,但其昌盛于 明代,当有更为理想的缘由。 鲁迅先生在论述《金瓶梅》「时涉隐曲,猥黩者多」的缘由时说: ……而在当时,僧继晓已以献房中术骤贵,至嘉靖间而陶仲文以进红铅得幸于世 宗,官至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少傅少保礼部尚书恭诚伯。 于是颓风渐及上流,都御史盛端明布政使参议顾可学皆以进士起家,而俱借「秋石方」致大位。 瞬息显荣,世俗所企羡,侥幸者多竭智力以求奇方,世间乃渐不以纵谈闺帏方药之事为耻。 习尚既变,并及文林,故自方士进用以来,方药盛,妖心兴,而小说亦多神魔之谈,且每叙床笫之事也。[8] 这一段著名论述常被研讨者援用,茅盾、郑振铎等先生也均持此观念[9]。 理想生活是 文学艺术的基础,是一切文学现象产生的首要条件;性描写当然也应该是理想社会「时 尚」「习尚」的反映。 但是,这只是普通缘由。 关于封建统治阶级、达官贵族来说,荒 淫无耻的生活作风是他们的共同特征,是各个朝代的普遍现象,非为明代所独有。 例如 唐玄宗和杨贵妃的艳闻,显然能够成为小说家们纵情发挥的题材。 但在唐传奇中,完整 没有这类污秽的描写。 唐传奇写男女之情缠绵悱恻,哀艳动人,生动迂回,足称言情佳 作。 唐代陈鸿的〈长恨歌传〉和宋代乐史的〈杨太真外传〉写李杨恋情充溢诗情画 意, 生动感人,绝不涉淫。 武则天的风流艳事不也是到了明代才写成《如意君传》吗? 因而, 性欲描写盛于明代,应该有更直接的缘由,这个直接缘由就是明代中后期兴起的 人文主 义思潮。 明代是一个思想开放的时期,也是一个人欲横流的时期。理想生活如此,文学作品 也是如此。 《四书集注》 哲学范畴内人们反对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反人性谬论,招致文学 范畴内呈现了新的道德观念和审美观念。 小说家改动了「文以载道」,小说人物只能以 传统道德作为准绳的陈腐观念,为小说艺术增加了新的特质。 例如「三言」的作者冯梦 龙继承李贽的 「童心说」提出了「情真说」。 他评价自己的作品: 「子犹诸曲,绝无文 采,然有一字过人,曰真。 」[10] 主张「发于中情,自但是然」。 他的「真」「情」其实 都是由「欲」 引发而来的。 人欲是自但是生的,只需依从人欲,写出的作品才会真,才 有情。 若依照封建伦理道德规范去创作小说,不敢越「文以载道」的雷池一步,就不会 产生情真意切的艺术作品。 所以他表示「借男女之情真,发名教之伪药」[11]。 「三言」 中的确写出了社会的真实,男女之真情,完成了作者的文学主张。 《金瓶梅》也是如此, 它实践上是明代中后期人欲横流的社会理想和高扬人欲的哲学思想的形象反映。 作为与 「理」相对的哲学范畴,「欲」的含义 是十分丰厚的,并不单指性欲。 早在朱熹那里,欲 就包含「或好饮酒,或好货财,或好声色,或好便安」[12],因而,「欲,只需窒。 」[13]。 泰州学派所鼓吹的人欲,同样包含人类物质的和肉体的两种愿望。何心隐所说的「性而 味,性而色,性而声,性而闲适」之「性」,也含这两个方面。 《金瓶梅》所表示的, 正是商业经济刚刚萌芽这个特定历史时期,人们对物质愿望和肉体愿望猖獗追求和完成 的理想。 人们常常留意到《金瓶梅》主人公对色欲的追求,并自但是然地目之为「诲淫」; 但对另外两种愿望─权欲和财欲的描写,却未加留意,或者说固然留意到 了,却得出 了正面的结论: 裸露、批判。 其实,这是不公正的。 关于《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来 说,色欲与权欲、财欲在作品中的作用是相同的,都是为了表示人欲横流的残酷理想, 同时又出于传统的儒家观 念,表示对这种现象的忧虑和担忧。 这个看似矛盾的创作企图 在小说开头的「四贪词」中已明白无误地通知读者。 西门庆的终身是追求酒色财气的一 生,《金瓶梅》就是为他猖獗追求的全过程立传,同时从背面为读者提供鉴戒。 人们往 往责备《金瓶梅》对性欲的描写过于细腻、夸大,其实,作者对西门庆权欲、财欲的描 写同样如此。 我们只需将性欲描写作为全部人欲描写的一部分来看待,才可看出它的真 正含义,得出较为公道的结论,至少不至将这些描写以「诲淫」的罪名一笔 骂倒。 《金瓶梅》不时把对财的追求,作为西门庆性格的主要方面,不惜笔墨予以表示。虽 然西门庆同时又是个无恶不作的官僚恶霸,纵欲无度的淫棍,但他的 主要身分是商人, 是个以聚敛钱财为职业的新兴资产者。 他初次出场,作者就特地引见他「近来发迹有钱, 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第二回),以后也不时强调他的钱财。 至于他 聚财的方式把戏之多,令人吃惊。 他坐贾行商,开各种铺面,放高利贷,把揽讼词,「说 事过钱」,还中止长途贩运。 韩道国到杭州一次就购一万两银子缎绢货物,来保到南京 买货「连行李共装了二十六车」。 他还应用非法伎俩敲诈勒索,花子虚一次官司就被西 门庆骗了「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四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都是值钱珍 宝之 物」。 他还应用提刑官的职权贪贿秉公,损公肥己。 直到他临死时,还记挂着金钱, 把家产资财的交待作为自己的遗言。 仅从这个遗言推算,他的商业资本就达数万两之巨, 全部资产有十万两左右。 这笔巨额财富除了用作商业投资和贿赂官府外,就是满足西门 庆在物质 和肉体两方面的愿望。 对西门庆花天酒地生活的描写 ,作者也破费了大量笔墨, 可谓不厌其详。 如对其吃喝宴饮,简直每宴必书,书则必细。 西门庆一顿平常的下酒菜, 就是「一碟鸭子肉,一碟鸽子雏儿,一碟银丝鲊,一碟掐的银苗豆芽菜,一碟黄芽韭和 的海蜇,一碟烧脏肉酿肠儿,一碟 黄炒的银鱼,一碟春不老炒冬笋,两眼春槅」。 正餐 就更复杂了。 第三十四回写一次午饭: 「先放了四碟菜果,然后又放了四碟案酒: 鲜红 邓邓的泰州鸭蛋,曲弯弯王瓜拌辽东金虾,香喷喷油 煠的烧骨,秃肥肥干蒸的劈晒鸡。 第二道又是四碗嗄饭: 一瓯儿滤蒸的烧鸭,一瓯儿群居网膀蹄,一瓯儿白煠猪肉,一瓯儿 炮炒的腰子。 落后才是里外青花 白地磁盘,盛着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芳香美味, 入口而化,骨刺皆香。 」 饭后饮茶则是「浓浓艳艳,芝麻、盐笋、栗系、瓜仁、核桃夹 仁春不老海清拿天鹅,木樨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 全书共写了十七种茶。 《金瓶梅饮食谱》 《金瓶 梅》写酒也项目繁多。 西门庆常饮的金华酒和麻姑酒都是当时名酒。 此外还有茉莉花酒、 木樨荷花酒、河清酒、竹叶清酒、菊花酒、透瓶香 荷花酒等。 如第六十一回: 「西门庆旋叫开库房,拿去一坛夏提刑家送的菊花酒来,翻开碧靛清,喷鼻香。不曾筛,先搀一瓶凉水,以去蓼辣之性,然后贮于布甑内筛出来,醇厚好 吃,又不说葡萄酒。 教王经用小金钟儿斟一杯儿,先与吴大舅尝了,然后伯爵等每人尝讫,极口称羡不已。」 其他点 心杂食项目就更多了。 有些研讨者以为「《金瓶梅》很不擅长剪裁,对日常生活的描写, 总是过于琐屑,简直每顿酒饭,都要详记其名」[14]。 其实,《 金瓶梅》的这个特性恐非 单纯的技巧问题,它与作家的创作观念有密切关系。 《三国演义》《水浒传》没有这类 描写,主要的也不在于罗贯中、施耐庵比兰陵笑笑生更擅长剪裁,而在于他们没有生在 高扬人欲的时期,他们的创作 目的不是写人欲而是写「天理」,所以他们笔下的人物多 是大忠大义、大智大勇,近乎不食人世烟火的「神人」,人类的饮食起居被摒弃于作者 的视野之 外。 《金瓶梅》正好相反,它写理想的人,写他们不可遏制的人生愿望,「天 理」却被抛到了一边。 实践上这两种写法反映了两种不同的哲学思想和道德 观念。 西门庆当然不满足于对钱财的追求,他对权益的追求,同样表示出新兴阶级特有的 自自信心和强鼎力气。 明代再也不是门阀观念占统治位置的魏晋隋唐时期,金钱岂但在经 济范畴内流通,满足人们物质的愿望,也侵入了政治范畴,成为肉体生活的主宰。 「四 贪词」中的「气」云: 「莫使强梁逞技艺,挥拳裸袖弄肉体。 」 当西门庆的钱财已多到 酒、色都不能挥霍净尽的时分,他又用金钱翻开了一条通往权益的途径,他要在政治舞 台上「逞技艺」「弄肉体」。 果真,他在政治范畴同样表示出了才干,在很短的时间内 便由一个普通商人爬上了统治阶级的队伍。 《中国小说史》 其实,他的所谓「才干」也颇为简单,就是 懂得金钱的妙用。 书中有这样两句诗: 「富贵必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邓通成。 」 西门庆 既不需求十年寒窗之苦,也不需求沙场征战之劳,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功名」,满足 了自己的权欲。 有了官职,他更为神色。 书中写他每日冠带上街,排军喝道,上媚达官 贵戚,下压黎民庶民,真是权力逼人,炙手可热! 但正在他飞黄腾达之际,却 纵欲而亡, 落得个「一时怒发无明穴,到后忧煎祸及身」的下场。 兰陵笑笑生之所以为这个生药铺 主人增加了一段官场的生活,一方面固然有理想生活作依据,但更主要的,像大肆铺叙 他对钱财的追求一样,是为了表 现他对人生的另一愿望─权欲的猖獗追求和完成。 假如把《金瓶梅》中的性欲描写与对财欲、权欲的描写分离起来研讨,而不是孤立 地看待,就不会简单机械地对其仅作出道德评价,诬之为「诲淫」。 在看似淫秽不堪的 性欲描写的背地,深藏着丰厚的社会内容,涵蕴著作者对人生价值的深邃思索。 这里该 援用廿公的话: 「不知者竟目为淫书,不惟不知作者之旨,并亦冤却盛行者之心矣。 」[15] 三 男女之欲,自然之道,但《金瓶梅》写性欲却有自己的特性。假如将其与「三言」 「二拍」《红楼梦》相比,能够看出男女之欲在不同的作家笔下,表示出 不同的层次,因 而产生迥然相别的审美价值。 最低层的乃《金瓶梅》之色欲,它带着某种动物性,表示 得是那样激烈、露骨、肆无忌惮,又显得那样粗恶、鄙俗、不堪入目。 这种性欲毫无「情」 可言,它只是生理需求和占有欲的混合物,当然也毫无美可言。 西门庆在追求色欲时所 表示的特性,其实也是他全部性格的特性。 他的终身所作所为,处处表示出原始动物的 凶猛和新兴资产者的贪婪。 在「三言」「二拍」里,固然也不乏赤裸裸的性欲描写,但大部分反映了市民阶级, 更严厉地说,反映了下层市民的情味。 《初刻》卷三十二「乔对换胡 子宣淫,显报施卧 师入定」写胡生与铁生友善,一日忽发奇想,商定互换妻子。 铁生主动调戏胡生不成, 自己的妻子狄氏却被胡生勾引上手。 后来胡生淫欲过度,染病丧 身,铁生又把胡妻弄到 手。 固然作者的客观企图是表示「一报还一报,皇天不可欺」,但客观上反映了当时「惯 习骄吝,互尚荒佚」的流风已漫淫到下层市民之中。 这种灭伦背理的换妻行为在传统的 伦理观念看来,是不可饶恕的罪恶。 但对新兴的市民阶级来说,旧的伦理道德已不再成 为限制其行为规范的桎梏, 他们需求新的生活,需求完整不同于以往的肉体享用。 《三言二拍》 在这 种惟乐准绳的指导下,没有什么不可能,特别在传统观念视为最神秘、森严的性范畴。 既然「声色、臭味……尽乎其性于命之至焉者也」,「性而味,性而色,性而声,性而 闲适,性也」[16],何必对男女之欲遮遮掩掩? 何不光明正大而为 之? 所以他们对性欲的 追求常常表示得极为大胆,理直气壮。 《醒世恒言》第二十八卷〈吴衙内邻舟赴约〉中 的吴衙内与贺小姐一见钟情,「吴衙内看了,不觉魂飘神荡,恨不得就飞到他身边,搂 在怀中」; 而贺小姐「看见吴衙内这表人物,不觉动了私心,想到: 『这衙内果真风流 俊雅。 我若嫁得这般个丈夫,便心称心足了。 』……冥思苦想,把肠子都想断 了」。 市 民阶级对男女之欲的向往和追求,已基本解脱了封建的男女大防思想的约束,显现出在 新思潮催动下新的情欲观念的醒悟。 固然「三言」「二拍」中的市民情欲认识仍带着不 同水平的低级、庸俗乃至粗恶的情味,但它作为下层社会人性醒悟和解放的一部分,与 西门庆那 种物质与肉体的贪欲和猖獗占有,是有实质差别的。 假如说前者显现出市井小 民对性、人性、自身价值的肯定,那么西门庆对女色的贪欲则招致自身的承认和消灭。 「三言」「二拍」中还有一部分描写男女恋情的作品,如〈卖油郎独占花魁〉(《醒 世恒言》第三卷)、〈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警世通言》第三十二 卷)等,表示出较高层次 的情欲观,这更是《金瓶梅》所无法相比的。 固然作品的主人公依旧是小市民,但他们 显然比胡生、铁生甚或高衙内具有更高的肉体境地,对男女之欲的了解和追求更多地偏 重于丰厚的肉体内 容,而非生理的、肉体的快感,生理上的「欲」上升为肉体的「情」。 卖油郎秦重结识莘瑶琴,最初亦是出于低级的性欲,觉得「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 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所以辛辛劳苦攒了十两银 子,以一个狎客的身分 跨进了妓院。 同为嫖客,卖油郎与那些公子王孙不同的是,他有一颗仁慈忠厚之心,这 决议了他与其他嫖客看待莘瑶琴的态度有本 质的区别。 吴八公子不把花魁娘子当人看 待,当不能满足他的愿望时,肆意欺负,横加摧残; 他对莘瑶琴当然没有什么情可言, 只是粗鄙丑恶的生理愿望。 卖油郎秦重对莘瑶琴则不然,特别是秦重悉心照料醉后的花 魁娘子而毫无怨言,表明他已从开端的肉体请求转变为在尊重人格基础之上的真心爱 恋,粗鄙的欲化为纯真的情。 正是这一点感动了花魁娘子,使她初步看到秦重的忠厚老 实性格,并产生了对他的同情之心。 遭到吴八公子的欺负后,她更认清了「奢华之辈, 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的乐意,那有真情实意的倾慕」,完整丢弃了原有的「若是衣 冠子弟, 甘愿委身事之」的幻想,终于对秦重表示了真心倾慕之情。 他们的恋情基础是 人格的对等和相互尊重,而不是金钱、门第,更不是占有。 其实,这也恰恰是欲和情的 基本区别。 剧照 · 杜十娘 杜十娘的恋情最后以悲剧告终,关键在于李甲没有解脱封建地主阶级的传统 观念,没有树立起对杜十娘人格的信任和尊重; 而这一点是杜十娘极为 注重并全力追求 的。 杜十娘性格的中心与其说是对恋情的忠实,倒不如说是对自身人格的注重。 她对李 甲产生恋情,是「见李公子忠厚志诚」,对恋情「海誓山盟,各 无他志」,值得托付终 身。 她需求的不是金钱、位置,只求跳出火坑,取得自由的人格和自由自由的生活权益。 为此她不惜拿出自己用屈辱的血泪挣来的积存,自赎自身。 故事中的柳遇春曾慨叹: 「此 妇真有心人也。 既系真情,不可相负。 」但杜十娘没想到李甲中途负心,以千金之资将 她卖于孙富。 当她看透了李甲的龌龊灵魂,她震惊了,失望了,只好怀着满腔悲愤,抱 着价值连城,跳入涛涛江水之中,表示了对李甲对社会的抗议。 假如杜十娘尽早亮出自 己的财宝,李甲将她转卖的事肯定不会发作,她取得对等人格的希望也会顺利完成。 但 她知道那是金钱的力气,她不需求用 金钱换来的「人格对等」。 李甲觉得金钱最重要, 为了金钱能够出卖灵魂和良知; 杜十娘以为人格、感情最可贵,金钱买不 到真正的感情。 杜十娘的认识其实反映了作者冯 梦龙的观念。 他曾这样说过: 「六经皆以情教也。…… 岂非以情始于男女?凡民之所必开者,圣人亦因而导之,俾勿作于凉,于是流注于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间而汪汪然有余 乎!异端之学,欲人鳏旷以求清净,其究不至,无君父不止,情之效果亦可知已。」[17] 他以至以为情是万物展开的缘由与动力,是维系万 物的内在线索。 「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万物如散钱,一情为线索。……无法我情多,无法人情少。愿得有情人,一齐来演法。」 [18] 杜十 娘就是冯梦龙着力塑造出来的「有情人」,她对恋情的坚贞实践上反映了作者的情欲观 念和美好理想。 但理想是残酷的,故事的结局就充沛表 现了「无法我情多,无法人情少」 的尖利矛盾和庞大抵触。 贪欲吞噬了感情,美好被丑恶消灭,这是杜十娘的悲剧命运产 生震动人心的力气的真正缘由。 在《金瓶梅》中,我们能找到这样动人的情节吗? 李瓶 儿之死固然破费了作者不少笔墨,但我们并没有从中发现动人的情感。 假如说男女之欲在《金瓶梅》中表示为动物性,在「三言」「二拍」中表示为人性, 那么在《红楼梦》中就成为愈加理想化的肉体追求。 欲和情既 是水平上的差别,更是本 质上的差别。 冯梦龙在〈赫大卿遗恨鸳鸯绦〉曾对「好淫」与「好色」加以区别: 「论 来好色与好淫不同。 假定古诗云: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岂不顾倾城与倾国,佳 人难再得! 』此谓之好色。 若是不择美恶,以多为胜,如俗语云: 『石灰布袋, 四处留 迹。 』其色何在? 但可谓之好淫而已。 」[19] 《醒世恒言》 以此观之,西门庆是好淫,「三言」「二拍」 中的人物则多为好色。 好淫者,欲而已; 好色者,方可谈情。 但是并非一切好色者都是 真情,所以冯梦龙又把好色分为正色、傍色、邪色、乱色。 正色者,「假定张敞画眉, 相如病渴,虽为儒者所讥,然夫 妇之情,人伦之本,此谓之正色。 」 在冯梦龙的情欲观 里,正色是最高尚、最可贵的。 因而在他的作品里,最理想的恋情就是正色。 但是,正 色也好,傍色也好,邪色也好,都没有完整 隔绝与「欲」的联络,实践上依旧是以自然 的人性作为基础的。 曹雪芹以为这样的情依旧不是真情。 他借警幻仙姑之口道: 「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 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 他以为这些都是「皮肤之淫」; 而贾宝玉则是「天赋中生成一段痴情, 吾辈推之为『意淫』。 『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 [20]。 「三 言」「二拍」中的大部分恋情故事,以曹雪芹的观念论之,自然属于「皮肤之淫」。 宝 黛恋情则是「意淫」的形象化。 曹雪芹笔下的「意淫」既无「偷寒送暖」,更无「淫情 浪态」,男女之间只能以「惟心会而不可口传」的方式中止感情的交流; 而这种感情又 是 那样纯真无瑕,一尘不染! 固然,宝黛式的恋情比「淫情浪态之小说」具有更高层次 的审美价值,读者的感情或许会在观赏过程中得到某种水平的净化和升华; 但是,严厉 说来,这样的恋情带着更多的理想颜色,或者无妨说,它不是理想生活中人的恋情,而 是近乎神的恋情! 《之乎也者非口语论》 孟昭连 著 注 释:(从略) 文章作者单位:南开大学 本文获受权发表,原文刊于《孟昭连<金瓶梅>研讨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