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醒悟来,我被大同的蓝天吓了一跳。这座曾以空气污染出名于世的煤炭城市,居然被管理得每年三百多天绝好空气,而且曾经持续了六七年之久。 ▼ 当今之世,民生富足,盛行旅游,若有人想作寻幽探古之行,自己向您引荐:带上好胃口,搭乘深夜列车,前往大同。 桑干河
“春亦怯边游,此行风正秋。分别逢雨夜,道路向云州。”(郑谷《送人游边》)在航空和高铁时期,我却乘坐1136次普快夜车从天津前往山西大同,被人笑称掉队。其实,我是担忧这世界变更太快,或许下一次到大同,我真就没有机遇躺在卧铺上做一夜之行了。 午夜车过宣化,我无法望见窗外黑暗之中的桑干河。“征戍在桑干,年年蓟水寒。热情驿西路,北去向长安。”(李益《题太原落漠驿西堠》)这条河从山西发源,进入河北经宣化折向东南后改称永定河,再往下便是我的家乡,天津的海河。京津冀庞大的冲积平原,由海河的七大主流历经数百万年累积而成,其中在中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便是常见于唐代边塞诗中的桑干河了。 此刻的夜行列车,从天津到太原五百多公里,需求八个多小时,假如通了高铁,最多不外三个多小时。于是我想,汉唐时期的人们假如走这条路前往大同,便是千里之行,那该是何等悠远,又是何等的艰难。皎然说:“晨装行堕叶,万里望桑干。旧说泾关险,犹闻易水寒。黄云战后积,白草暮来看。近得君苗信,时教旅思宽。”(《送韦秀才》)古代朋友送别,深知此生或许再也没有见面的机遇了,这也就难怪汉文化传统中“重分别”的情感格外深重。 当年除了路途艰险,这里还四处都是战场,塞外游牧文化与中原农耕文化在此展开了一千多年的拉锯战。为此刘长卿慨叹:“逢君穆陵路,匹马向桑乾。楚国苍山古,幽州白日寒。城池百战后,耆旧几家残。处处蓬蒿遍,归人掩泪看。”(《穆陵关北逢人归渔阳》) 桑干河的主流浑河,流经大同市辖下的浑源县,此地出产最好的中药材黄芪,县中还有尊贵的北岳恒山与奇绝的悬空寺。杜甫诗曰:“先帝严灵寝,宗臣切受遗。恒山犹突骑,辽海竞张旗。”(《夔府书怀四十韵》)诗中这位“先帝”,或许说的便是发作在大同的那场最为著名的战役,汉高祖的“白登之围”。 一醒悟来,我被大同的蓝天吓了一跳。这座曾以空气污染出名于世的煤炭城市,居然被管理得每年三百多天绝好空气,而且曾经持续了六七年之久。当然,早年农耕时期,是没有空气污染的,但是,那时有战争、饥馑,以及人祸。“温饱平城下,夜夜守明月。别剑无玉花,海风断鬓发。塞长连白空,遥见汉旗红。青帐吹短笛,烟雾湿昼龙。”(李贺《平城下》)读古人诗句,遥想当年情形,游今日之大同,应该算得上是“雅游”吧。 唐草纹与胡僧 到大同自然要参拜云岗石窟,特别是北魏时期的佛教造像。北魏开启了华夏文化新的审美时兴,是外来审美与华夏审美的一次大融合。看那莲花宝座上装饰的忍冬纹,便是将金银花变形设计而成的装饰文样,听说原始纹样能够在古埃及和古希腊找到例证。这种S形的带状装饰纹样,到了唐代也被用来绘制牡丹、石榴等,统称为“卷草纹”,传到日本之后,便被尊称为“唐草纹”。我想,这种纹样日后一定对青花瓷器上著名的缠枝莲花纹产生过直接的影响。 佛像座下侍立的僧人与供养人,近半是胡人容貌。胡僧在当年来到中土,或许就像几十年前外国专家来到中国一样,他们带来了与我们有着庞大差别的技术和观念,有人反对是必定的。司空图道:“不算菩提与阐提,惟应执著便生迷。无故指个清凉地,冻杀胡僧雪岭西。”(《与伏牛长老偈二首》)这诗中之意倒不是司空图对胡僧有成见,而是拿与他辨析佛理的伏牛长老开玩笑而已。 关于这些新事物,自然也会有人感兴味,李商隐慨叹道:“帘外辛夷定已开,开时莫放艳阳回。年华若到经风雨,便是胡僧话劫灰。”(《寄恼韩同年二首》)但是,最终的结果自然是,外来文化融入本土文化,成为华夏文化的一部分,此乃历史展开的必定。 我立于云岗石窟之下,努力回想起一些中外交流事情与内容的碎片,心中涌动的心情,是感激华夏文化的“大一统”,这个观念两千年来根深蒂固植入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群的深层记忆里,使华夏文化得以吸纳、融合、改造一切外来营养,并且一脉至今,不曾隔绝。 云中和萱草 大同市辖下有个大同县,这里最美丽的景观莫过于丘陵容貌的火山群,其中有几座火山被改构成公园。登上不高的火山远眺,一座座火山别致地散落在远处,其间是大片平整的农田。不外,这里最初给我的观感却是,当真是一座好战场啊。古代将军占领火山以旗帜指挥,千军万马列阵山下。“将军下天上,虏骑入云中。烽烟夜似月,兵气晓成虹。横行徇知己,负羽远从戎。龙旌昏朔雾,鸟阵卷胡风。”(卢照邻《结客少年场行》)此处所言“鸟阵”是古代阵法之一,《六韬·鸟云泽兵篇》曰:“所谓鸟云者,鸟散而云合,变更无量者也。”这种列阵作战的措施,乃典型的农耕文化的产物,由于它的中心是组织纪律与服从指挥。这也是农耕文化的优势所在,使它在与游牧文化的长期对立中,能够不时取得均衡之势。即便这个均衡偶尔被突破,就像大同在拉锯战中多次易手一样,但是,农耕文化最终还是将边疆与战场逐步推向北方。 卢照邻诗中所言的“云中”,便是今日的大同。想当初,西魏八柱国之一的宇文氏废帝自立,改国号北周,等他家灭了北齐,统一中国北方之后,公云577年,置北朔州总管府,治下便有“云中县”。这是大同第一次被称为“云中”,自此,中国边塞诗中又一个重要的名词降生了。“翩翩云中使,来问太原卒。百战苦不归,刀头怨明月。塞云随阵落,寒日傍城没。城下有寡妻,哀哀哭枯骨。”(常建《塞上曲》)古代战争之残酷,绝不是我们在中外影视剧中看到的那些场景,真实状况要比那残酷百倍。
据本地人引见,在这些火山之间的农田中,有相当一部分种植的是本地特产“黄花菜”。由于种类共同,六瓣七蕊,他们很是为这种特产自豪。黄花菜又名萱草、忘忧草,天津人吃打卤捞面条,卤中必有此物,既取其香气,又爱它似软实脆的口感。羊士谔云:“无心唯有白云知,闲卧高斋梦蝶时。不觉东风过寒食,雨来萱草出巴篱。”(《斋中咏怀》)大同地势较高且偏北,萱草确是应该在寒时节,也就是清明节过后才会开花。与诗中不同的是,当年的篱边野花,往常已成为大田作物,是大同十分俗气的土产。 黄花菜是摘取萱草将开的花蕾,一旦花朵绽放,便无用了。大同黄花菜与我们在市场上的常见之物很是不同,它花蕾庞大,一根根排列划一,色泽灰绿带黄,不是那种硫磺熏成的泛白黄色。情感细腻的诗人温庭筠描画寒食日少年春游情形时,比方道:“舞衫萱草绿,春鬓杏花红。马辔轻衔雪,车衣弱向风。”(《禁火日》)在汉唐时期,植物和矿物染料中红黄蓝紫黑五色较为易得,给衣料染色也较容易。而绿色是黄色与青色的调合色,染色最难,需求用黄栌与靛青套染,染成的衣料,颜色多半倾向灰绿,很像是大同黄花菜的颜色。温庭筠这首诗中描画的应该是当年最为时兴的装束,翩翩少年身着灰绿色的窄袖胡服,鬓边插着绯色的绢花,马儿套了雪白的辔头,驾车轻稳,只引得车帷顶风微动,以免惊到车内因晨起出游,尚带困意的人儿。好车雅衣,古今中外之时兴,盖莫如此。 苦荞与羊杂汤 大同左云县的许多中央,已是煤矿采空区,由于空中沉降,政府辅佐农户搬迁到新建楼房居民区,原有的农田与村落,往常变成庞大的光伏发电厂,而在光伏面板之间,则种植了本地特产荞麦。
山西的荞麦有两种,一种是中国青藏高原的原生高寒作物,通常叫“甜荞”,在大同七月种植,八月开花。白居易《村夜》云:“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独出前门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开凿云冈石窟的北魏政权早期定都平城,就是今天的大同。北魏出了一位中国历史上极为重要的农学家贾思勰,写成一部综合性农书《齐民要术》,其中多处谈到荞麦的种植与食用措施。显见得,当时山西尚不适合种植小麦,而荞麦、粟等耐旱农作物是本地主要的淀粉类食物。荞麦的收成如何,在当年或许事关严重,于是储嗣宗在《村月》中欣喜道:“月午篱南道,前村半隐林。田翁独归处,荞麦露花深。”往常到大同,像荞面碗托、荞面凉粉、荞面饸饹等历史文物般的美食,不可错过。 山西的另一种荞麦叫苦荞,又称“鞑靼荞麦”,应该是西亚传来的种类,是难得的药食兼备的农作物,山西多在春季种植,只因产量不高,很早便不被当作主要的粮食作物了。往常,苦荞麦被开发出一种创新食用措施,以炒制苦荞代茶饮用,有安神、消积、降“三高”的效果。左云县的苦荞茶叫“雁门高傲”,原料自然,制造精心,色泽金黄,滋味浓香,可算是此中精品。
在下出游,向来自称“中华美食行”,游山玩水只为消食,到了大同,自然要品味“羊杂汤”。当今之中国,凡是吃羊肉的中央必有“羊杂汤”,但在下以为,大同的羊杂汤由于有重要的史料可资佐证,应该算是正宗来源之一。 此事前从远处说起。当年汉高祖刘邦亲率三十多万大军迎击匈奴,时值寒冬大雪,因他急于在初建王朝中树立君王的威信,孤军深化,被围困在平城的白登山,也就是今天的大同马铺山,这便是著名的“白登之围”。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发作战争时,农耕文化一方经常由于游牧文化的行军速度很快,深受袭扰,苦不堪言。在下研讨中国古代生活史时,发现了其中一个重要缘由,就是食物的烹调措施不同,对双方军队行动的灵活性有着极大的影响。农耕文化以淀粉类食物为主,首先是粮食运输因难,其次是必须得“埋锅造饭”,费时费力,大军自然行动迟缓。而游牧文化的军队则是军民一体,同行的牛羊便是“战饭”,生羊尾油和肉干便是快餐。“滹沱河冻军回探,逻逤孤城雁著行。远寨风狂移帐幕,平沙日晚卧牛羊。”(周繇 《送入蕃使》)在这种状况下,速战速决的战术对农耕文化就很不利了,高汉祖轻骑贸进,便是犯此大忌。 冷武器时期的战争,军队被围困的惨状真实不敢想象。“胡儿杀尽阴碛暮,扰扰唯有牛羊声。边人亲戚曾战没,今逐官军收旧骨。”(张籍 《将军行》)在这篇小文的结尾处,我们援用《齐民要术》中收录的一则菜谱,用来留念冷武器时期的战士,同时祈祷在热核武器时期,大范围战争永远不会发作。 这道菜肴名叫《胡炮肉》,很显然是游牧文化对自己的“战饭”加以精密化改造后的宫廷美食。由于原文不够浅显易懂,我在此处将其删减翻译成文言文:将一年生肥白羊肉和油脂切成细薄肉片,用整粒豆豉、盐、生姜、毕拨(胡椒科植物)、胡椒腌制肉片;取整只羊肚洗净,并将羊肚内侧翻到外面,成口袋状,里边装满腌制的羊肉片,缝口;挖一个“浪中坑”(或许这“浪中”是音译,但在下从烹调技术上考证,以为这应该是一个底部稍微凸起的坑),用火把坑烧红,拨开灰火,将羊肚放在坑底微凸处,用灰火埋住,然后,在上边再燃火,大约需求煮熟一担米饭的时间,羊肚便烧熟了,废品“香美异常,非煮炙之例”。 这种将羊胃当作饮具,或是烧炕烹煮食物的措施,在世界各地的游牧文化中多有发现,直至今日仍有中央在运用。所不同的是,以上所说的《胡炮肉》绝非游牧军队的“胡炮肉”,真正的“战饭”,应该是以羊胃当锅,归入血肉米粮,以至掺雪当水,一烧了之,即便不能全熟,亦能下咽。而烧煮羊胃的火,还能够同时烤炙牛羊肉。在下以为,这种快速烦琐的烹调措施,是历时一千多年游牧文化对华夏文化持续袭扰的重要后勤保障措施。或许,这胡炮肉最原始的烹调措施,能在大同的羊杂汤中找到其滥觞。 “空迹昼苍茫,沙腥古战场。逢春多霰雪,生计在牛羊。冷角吹乡泪,干榆落梦床。历来山水客,谁谓到渔阳。”(戴司颜《塞上》) 当今之世,民生富足,盛行旅游,若有人想作寻幽探古之行,自己向您引荐:带上好胃口,搭乘深夜列车,前往大同。 作者 龙一, 1961年于天津出生,祖籍河北省盐山县。生于饥馑之年,擅长物质匮乏时期,故而好吃;长期研讨中国古代生活史,慕古人之闲雅,于是好玩。南开大学汉言语文学专业出身,写小说引读者开心为业。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烹调恋情》《借枪》《接头》《深谋》《暗火》《代号》《暗探》,小说集《潜伏》《刺客》《恭贺新禧》《藤花香》《美食小说家》和小说理论专著《小说技术》等。现为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院专业作家。小说《潜伏》《借枪》《代号》改编为电视连续剧播出。读书写作莳草玩物之余,尚有调和鼎鼐之好。 (来源:《 品鉴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