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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层宝塔 朱辉 01 鸡叫三遍，天还没亮。这是个阴天。唐老爹躺在床上愣了会神，穿衣下床了。古人闻鸡起舞，唐老爹是闻鸡起床，大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鸡是个好家什，冬天日头短，夏天日头长，鸡按时节调整报晓，比闹鸡叫三遍，天还没亮。这是个阴天。唐老爹躺在床上愣了会神，穿衣下床了。古人闻鸡起舞，唐老爹是闻鸡起床，大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钟体恤得多。去年搬家，进城上楼了，好些旧家什只能扔掉，三只母鸡一只公鸡他还是带来了。好在他是一楼，有个院子。院子不大，比以前村子里的老宅那是不能比，说是二十几个平方，其实也就是两三厘地，但没有院子哪还像个家呢？院子虽小，但接地气，通四季。搬家的时分，老两口有几分不舍，也有几分欣喜。究竟是新房子，究竟进城了，还有个院子。锄头钉耙粪桶扁担，不占多大中央，他都带来了。带来是由于有用，院子虽小也能够种种菜。后来他发现粪桶用不上，由于有了抽水马桶，粪桶只能摆在院角，积积鸡粪。 新房子离老宅五六里地，原来是个大土丘子。土丘被挖掉了，造了新城。搬进来的时分是秋天，按理说青菜菠菜之类都还都能够种，不想却基本种不好。土太瘦了。开地时他就知道种不好，土黏滋滋的像橡皮泥，瓦瓷砖石崩得他手疼。盘古开天地以来这里就不是庄稼地，菜果真长得异怪，种籽撒下去，出倒是出了，却只往上长，什么菜都长得像豆芽。锄掉却也舍不得，偶尔去弄弄，当个景致而已。 也不能说住新房子哪里都不好。厕所就在家里，方便洁净；老宅的厨房在院子里，冬天吃饭，菜端到堂屋就凉了，往常没有这个问题。问题是除了吃和拉，你总还有别的事要做。唐老爹以前，别的事排得满满的。种菜，读读三国西游，写写字，接待邻居，再进来转转拉呱拉呱，一天不闲着。往常客厅倒还是有一个的，进了防盗门就是，刚搬来时还有老邻居来串门，往常基本没有了。大约大家觉得差未几，那防盗门像个牢门，串门有点像探监。唐老爹有心去看看老乡亲，但从前村子的格局，路啊，桥啊，大槐树啊，都被抹掉了，房子被垒起来，六层，平的变竖的了，他爬不动。他爬得动他也找不到，村子打乱了，乡亲们各奔东西，几十栋楼，都长得一样，他犯晕。 早饭还是老三样，馒头稀饭就咸菜，咸菜也算一样。几十年下来，就这个合胃。厨房的改进得济的是老伴，她天天夸，夸了个把月。洗衣机也省事。总之她比唐老爹顺应，连广场舞都学会了。独一让她埋怨的，是吃菜还要去买。以前吃不完还要去卖菜的，往常倒要去买菜，而且天天要去。以前是地里有什么吃什么，往常她挑花了眼，不会买菜，而且嫌贵。饭桌靠墙的那一边卷着一叠报纸，上面镇着砚台，往常偶尔他还会写几张，但今天他没兴头。吃过饭他三个房间转转，朝窗户外望望，叹口吻，又转回客厅来了。他看到的都是墙，东西两面是自己的墙，南北透过窗户，隔着路，是人家的墙。只需他自己知道，他想看到的是什么。“一无所有”，头脑里忽然冒出个词，也知道用得错误。家里其实满当当的，老立柜，家神柜都带来了。家神柜上烛台香炉也照原样摆，可客厅四处都是门，只能摆在朝北的房间里，有失体统。好在这房间并不住人，不糟污，想来祖宗也不至于见怪。 天阴着，一时半会不会下雨，也不会出太阳，不直爽！唐老爹一时不知道做什么。还是躺在床上睡着了好，一伸手，左边还是墙，右边还是几十年的老伴，熟习，安心。起了床，他竟不知道怎样安置自己这个身子。住老宅的时分，他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往常这院子，稀稀拉拉的菜地，不说扫，看他都不愿意多看。可是鸡把他叫起来了。往常他人起来了，身子竖起来了，村子也竖起来了，他倒没个去处。老伴听他说要去买菜，大喜过望，一叠声说了几个好。出门的时分，老伴正在院子里喂鸡。出了门洞，遇到了楼上的阿虎。阿虎正捣鼓他的那辆面包车，扯着透明胶带往车灯上贴。他抬头看见唐老爹，笑嘻嘻地喊一声“二爹”。按辈分他本就该这么喊，以前也不时这么喊，但今天唐老爹却被他喊得怔了怔。搬到这里不久，这“二爹”就不出口了。他们楼上楼下住得别扭，都不舒坦。唐老爹本以为是由于他看见阿虎的车原来是个破车，阿虎不好意义才礼下于人，但个把小时分后他回来，就知道不是这个缘由。他没想到，就这个把小时，家里就出了事。 出门时他当然不知道会有事。他是去买菜的。难不成老伴不知道怎样买菜，他倒知道？不是的。他是借机出来转转。没人知道他早晨站在窗户前张望，是在看什么。出了小区，一抬头，远处的宝塔遥遥在望。不要动脑子，他的脚自然地就朝那边去了。这时他才分明，他在窗户前找的是那座塔。看见宝塔，他才觉得安心。耳边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音，那是宝塔顶层八个角上个挂的铜铃在风中响，好听。宝塔叫“宝音塔”，西边一箭之地就是他的老宅。老宅已成瓦砾，往常连瓦砾都清掉了。只需宝塔还在。暮鼓晨钟消逝了，宝塔还孤零零地立着。这时他忽然确认了他夜里睡不真实的缘由：铜铃还在响，可是新房那边听不见。 土路，衰草，野风，唐老爹走得有点气喘。宝音寺曾经拆掉一半，僧人早就散了伙，不外塔还是老样子。唐老爹在塔底稍一踌躇，还是上去了。风很大，满塔的风。片刻后，他站在了七层，最高处。 他朝老宅那个方位看看，又在塔顶转了一圈。全平了，地似乎矮了下去。光溜溜的大地，曾经被大路小道画成了格子，河填的填，挖的挖，像是刀豁出来那么直。这是未来的开发区。朝北边看去，黄墙红顶，一排排划一的楼房，那就是他往常的家。细致在哪里，他找不到，也看不见。能够肯定的是，他将死在那个水泥盒子里。此刻他满耳的风，心里也空落着，他不会知道，老伴正在那边又骂又叫。待她找到手机，她的声音才干传到唐老爹这边。 02 唐老爹的步子有点急。他急的不是出的这件事，是老伴那急火攻心的声音让不敢慢。这么个岁数了，火上了房似的，至于吗？不就是几只鸡吗？ 果真是鸡死了。一公四母，都是腿笔挺毛糟乱，死在院子里。那公鸡性子猛，最后还两腿乱蹬一下，脖子昂起来挣一挣，彻底不动了。老伴坐在院里的杌子上抹眼泪，嘴里还在乱骂，哪个天杀的药了她的鸡。唐老爹拍拍她肩膀，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东看看，西看看，心里有数了。院墙外曾经有人看繁华，老伴见来了人，骂得更起劲。唐老爹拿眼睛瞪住她，笑着说：“没事，没事，”见人家没散去的意义，只好给出答案说，“几只鸡瘟了。”他可不愿意把日子过得像发了案子。他把老伴推进屋里，随手打开了通院子的门。老伴说：“你当我眼瞎啊？鸡瘟是这个样子？”唐老爹说：“那你说是怎样弄的？鸡可是你喂的。”老伴说：“是我喂的我才说！我可没喂过那些碎玉米！”说着就开门要他到院子看。唐老爹摇摇手说不用看，他又不是瞎子。“可你能说清玉米是哪里来的吗？”老伴手往天花板上一指：“不是他家还有谁？”唐老爹摇摇头说不见得，“院墙外就不能扔进来吗？”他一锤定音，“你不能扫除其他方向，就不能一口咬定是楼上干的。”他走到窗前朝院子看看，其实也心疼，但又接着说：“即便是楼上做的手脚，楼上也不就只需一家，总共五层哩！我们要讲道理。” 他讲了一辈子道理。这句话一点不带虚的。前半辈子他讲道理过生活，年过半百后，他在村里辈分慢慢高了，再加上为人端方，断文识字，无形中生出些威望，常常要给他人讲讲道理。他们村唐姓是大族，村里凡是有个家长里短，邻里纠葛，都愿意找他说说，评评理。他评理讲的是公道良知，有时比法律还管用。他不是族长，倒常常胜似干部。村干部也尊重他，乐得有个帮手，私自里评价他说，唐老爹虽不懂法律，却懂得人伦民俗。这话传到唐老爹耳朵里，他哈哈一笑，心里说：唐宋元明清，从古走到今，不论你是大唐律大宋律还是大清律，讲的还不就是个天地伦理？他讲了一辈子理，搬进新村却形势不一样了。这房子一叠起来，风水似乎也变了。找他评理的少归少，也还有，但是大多是新问题，唐老爹断不清是非，说了也不论事。这不，眼下他自己就遇到了新问题。这几只鸡。就是个闹心的事。 他刚才在院子里一转，其实已判定了毒玉米的来源，但他没有说。早晨出门时阿虎朝他笑眯眯地喊“二爹”，其实就不自然。他早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阿虎对院子里的鸡很恶感，主要是公鸡不好，早晨乱叫，让人没法睡；二是母鸡也不好，下个蛋嚷个没完，还鸡毛乱飞；三是鸡屎鸡食很臭，惹老鼠。老伴很抵触，说鸡养在我院子里，管你什么事？唐老爹也抵触，其缘由更是由于阿虎的态度。一个没出五服的孙辈，一下子相提并论了，说起来一条一条的。最后阿虎媳妇连狠话都飘出来了，“他不自己杀，有人帮他杀！”这过火了。有明目张胆或者持刀剪径的滋味了。唐老爹不能服这个软。但往常这个格局，楼上楼下，人家这三条虽说是几次上门来系统说全了的，但唐老爹总结了，觉得也不无道理，其他邻居也有给阿虎帮腔的。唐老爹也与时俱进，折中一下，鸡自己处置，一只一只杀了吃。一次性杀掉岂但吃不了，面子也下不来。这可好，人家等不迭了，还是一次全杀了。 他心里憋气。于是写字。随手写，不临帖。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这是颜真卿的诗。桑榆郁相望，邑里多鸡鸣；晨鸡鸣邻里，群动从所务，这是唐诗，不记得谁写的，说的是村里有鸡，人各忙各的。往常这里虽还叫新村，但可真不是村了。容不下鸡了。可这下手的也太狠了一点，太阴了一点。下手的当然是阿虎，或者他媳妇。唐老爹看着老伴到院子里把死鸡全拎了回来，放在厨房的地上。“你这是干啥？这能吃么？”唐老爹差一点说出真相，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他刚才就看见了毒玉米的来路。墙角的那棵桂花树，也是老宅移过来的，唐老爹看见桂花的叶子上落了几粒玉米。玉米粒被碾碎了，入毒，碎了的玉米恰巧能够落在树叶上，这明摆了是楼上而不是院墙外扔下来的。不是阿虎家扔的还有谁？ 他不愿意老伴揪着这几只鸡肇事。居家诫争讼，讼则终凶，古人早有劝诫。他放下笔，把鸡拎回院子说：埋了吧。肥田。 03 邻居好赛金宝，唐老爹岂有不知？以前各家大门进各家，虽也有东家树丫伸到西家，你家母鸡的蛋生到我家的事，但远没有往常这么复杂。搬到新村后，几个自然村被打散了，这栋楼就阿虎家原就是老邻居，唐老爹还满快乐。万没想到楼上楼下这一住，好些问题接踵而至。鸡还没死之前，阿虎来提意见，顺带就提出过院子里种菜不好。就算不用粪肥了，夏天到了蚊子也吃不消。即便还没到夏天，楼下那棵老桂花树太高，树枝长到他们家窗台边，老鼠曾经沿着树爬到他们家，东西都咬坏了。他手一指他家窗户，窗纱还真被咬了个洞。唐老爹无话可说，当即拿把锯子，把几根高枝锯掉了。唐老爹的确讲理，人家说得对他就听。菜地不再弄，除了土太瘦长不好，也思索到阿虎的意见，索性劝老伴不再折腾。但对几只鸡暗中下手，的确让唐老爹吃不消了。从心所欲，不逾矩，阿虎是光从心所欲了，忘了个不逾矩。过火了。 主要还是个面子。好几天过去，鸡埋了，鸡的故事还在新大街上闲逛。遇到熟人，人家还是要跟他扯起鸡的事儿。他有时眯着眼装聋，有时潇洒地一挥手，“鸡瘟，鸡瘟！你扯哪儿去啦？”就躲过去了。说这事有什么意义呢？他这一向帮人家调解的人，难不成要找人帮自己评理么？好事不出门，臭事传千里，这一点倒是乡风不改哩。 其实鸡的事也算是个小事，其他鸡毛蒜皮的事还有不少，有的事提都不好提的。阿虎上门来提意见时，老伴忍不住，也说了他们两点，一是晚上他们回来太晚，关单元铁门手也不带一带，“咣一声，就像在我耳边打一下锣”；二是晚上看电视太晚，窗户又不关，深夜三更的吵得人睡不着。老伴还有第三，其实她最在乎，可唐老爹及时用话茬开了。唐老爹弥补的第三是请他们晒衣服时尽量挤干些，以免水滴到下面晒的衣服上。他说得很客气，口不出恶言，以免让人难堪。不想老伴不称心，直接指出晒女人内裤特别要留意，不洁净。唐老爹堵住的是她的第三点，小两口有点不自重，深更深夜在床上折腾，声响不小，老年人吃不消。她堵得难受，只好指出女人内裤不洁净，算是旁道出气。那天阿虎媳妇没有跟着来，否则两个女人肯定是一顿吵，阿虎倒不斗嘴，却针对第三点提出了改进意见。他说有院子好啊，衣服能够晒到院子里，除非下雨什么水都滴不到。还说他很羡慕院子，话锋一转，笑嘻嘻地提出能不能租下这个院子。他说院子开个门就是个小门面，做什么生意不好呢。 唐老爹自然是拒绝了。他这院子外面就是路，院子离小区大门也不远，开个店还真是好市口。但他钱够用，又不是财迷，还不至于拿清净去换钱。也有点猎奇，阿虎到底想做个什么生意。自从拆迁迁居，好些村民摇身一变，猪往前拱，鸡朝后扒，各有各的路数，做起了各种生意，东西南北货，金木水火土，齐全。阿虎年轻闲不住，想找点事做很正常，总比那些吃着拆迁款整体打麻将的败家子强。不外他问阿虎打算做啥，阿虎看出他这是局外人的猎奇，并不会改动主见，反问一句：“你关怀我啊？”就把唐老爹堵回去了。 两家真正的计较恐怕就是这事开端的。那是去年秋天的事。 04 计较归计较，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过。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唐老爹家用的还是老式台历，搬家时由于一年还没过完，扔掉不吉利，就随手带过来了，往常倒也不是完整没用。早晨起来，唐老爹说：“看，落霜了哩。”老伴说：“都霜降了，还不落霜！”出门的时分唐老爹穿少了，老伴喊住他：“都立冬了，帽子还不戴。”节气基本也就这点用了。他们不再按节气劳作，暂时还按节气生活。江山新村几十栋楼，夜晚看和其他住宅区没有两样，白天就不同了。路上的人说话打招呼的声调口音，广场上扎堆闲谈或者坐在花坛边一言不发晒天阳的人，总之不知道哪里有点特别。别的中央的人不谈判节气，由于他们除了几个节日简直完整搞不明白这个，但这里的人会庆幸已过大寒却一点不冷，或者埋怨小雪大雪都过了，一片雪花没见到。说这不是好兆头，来年虫多，庄稼长不好。 埋怨不下雪的就是唐老爹。有人同意他，也有人说这话听上去是句种地人的话，其实是往常路好了，水泥柏油路，不怕雨雪，盼着下雪玩个雅哩。唐老爹被奚落了也不气，人家说得不是没道理。他呵呵笑笑，往前去了。 他常常是不知不觉就转到宝塔那边。是塔顶的铃声的牵引么？不见得。今天也有风，田野上的风迎面吹来，宝塔遥遥在望了，但他听不到铃声。这有点奇特。走到塔基下面，他侧耳细听，的确缺了铃声，只需风在呼呼地尖啸。他赶忙爬上去，气还没喘匀，就看见檐角的铃铛不见了。他转一圈，八个铃铛都不在，一个不剩。唐老爹懵了，天空中有鸟儿绕着塔回旋，翅膀猛一扑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这里的八个铃铛竟都不翼而飞了！ 他一时不知道怎样办才好。看看塔下面，那一面影壁早就倒了。上面原来写的是：度一切苦厄。往常影壁碎了，散了，能看见的只是“度苦厂”三个字。唐老爹头一阵晕。刚才上塔时一圈圈转上来有点急了。他赶紧挪几步，离边上远点。 塔上真冷。他哆嗦起来。下塔时他很当心，寸着脚步一阶阶下。到第三层，他无意间朝外面一望，看见了三个人，正从东面过来。这三个人他都认得，居委会的赵主任还有个办事员，可怎样还有个是阿虎？他来这里做什么？ 这个问题一下子跳到脑子里，可问是不能问的。你这把年岁腿脚都不方便了还来，人家就不能来？这不讲理嘛。其实还有个问题，那就是阿虎怎样会跟主任一同来，无论是他请主任来还是主任喊他来，都奇特。唐老爹第一个问题都没问，第二个问题他当时连想都没想到，只是感到怪异。回家后他听到了楼上阿虎家的阳台上传来了叮叮当当的铃声，进来一看，原来是阿虎老婆正把一串玻璃风铃往阳台角上挂。他当然不能冤枉阿虎把塔上的风铃拿回了家，这当然是个偶尔。但他心里不舒坦。耳朵更不舒坦。在塔底下主任老远看见他下来，扬手打了个招呼，就继续和阿虎说话。往常想来很有点鬼祟鬼祟的，说了没几句就要走。倒是唐老爹跟上去，告发说塔顶的铃铛没了，丢了，一定是被人偷了。唐老爹围着塔基东一脚西一脚地走了一圈，当然没有发现有铃铛掉在地上。只需一个可能，被人搞走了！ 主任也很气愤。说：“上面文物局不让拆，弄个半拉子。这不留给了收废品的了吗？”又说：“要尽快想措施。”想什么措施，看来需求研讨，所以他也就不往下说。阿虎在边上插话说：“除非找人看着，要不连砖头都保不住。”斜看着唐老爹说：“二爹你吃不消吧？” 这语气就是挤兑人。唐老爹说：“那你来！”头一扭，独自走了。 宝塔的铃铛没了，梵音悠扬已一去不回，楼上的玻璃风铃倒是有风就响。这声音薄，碎，轻浮，掺杂了人的撩饶，由于楼上晒衣服碰了也响。不外唐老爹慢慢也习气了。倒是空调的声音更烦人。阿虎两口子会享福，天稍一冷就开空调，外机就装在唐老爹家的窗户上边。嗡嗡嗡，一阵一阵的，弄得窗户像在打摆子。唐老爹和老伴都不说这事，连两个人之间也不提，他们知道说了也没用。谁叫你人家装空调的时分不说呢？可当时谁又能想到这一茬呢？其实老伴也硬着头皮笑嘻嘻地说过一句：“你们家往常就开空调啦？”那阿虎走路急急的，回头说：“嘿，这天真他娘的冷！”就走了。你说他，他说天，你能又什么措施？老伴一肚子气回家，迁怒于风铃，拿根竹竿把风铃捣掉了。 往常总结起来，很多事你应该有先见之明。要长“前眼”。空调的事是个经验，鞭炮的事却是个阅历。 05 去年过年前，街上繁华起来，家家店铺生意都红火了，连居民区的大路上都摆上了许多暂时的摊子。大家都在赶“年市”。阿虎也在卖南北货的店铺里匀了个巴掌大的中央，做起了生意。他卖的是炮仗和焰火。开业的时分就大放炮仗，气势盖了整条街。这中央处于城郊分离部，并未“禁放”，即便禁放也轮不到唐老爹来管，开张图个利市，这应当的。不曾想没几天，唐老爹就不得不论了。他没想到，阿虎居然把他自家当了仓库！他仓库里摆什么？炮仗和焰火！这是在居民楼，是唐老爹家楼上啊。 开端时唐老爹也没有在意，以为阿虎是拎点回家自己过年放着玩。后来就错误了，阿虎弄了辆旧面包车，每天都要往家里带点；更明显的是，岂但有进，他还有出，他老婆大约是受他电话遥控，还时不时地带人来拿货。这明摆着是个仓库了，物流了。炮仗焰火都是见火就着的东西，是炸弹，是火焰放射器！城门失火还殃及池鱼呢，这楼上楼下的，岂不是在炸弹下生活？！ 原来阿虎想租下唐老爹的院子，做的就是这个生意。唐老爹有先见之明，拒绝了，不想他拒绝了炸弹进门，这炸弹绕个圈子，上了楼，倒布到了他头顶上。他肯定要去找阿虎。阿虎一定会说他只是暂时摆摆，真实没中央。这“暂时”两个字是实情，年后，过了正月十五，炮仗生意基本都做不下去的；没有中央，唐老爹知道也是实话，阿虎匀中央的南北货店逼仄得身子都转不了，即便摆得下人家也不给他摆，人家是连家店，楼上住人哩。鉴于以前跟阿虎打交道的阅历，唐老爹交涉前先中止了调查研讨，但人家店铺里不让摆，正阐明了这风险谁都知道防备。唐老爹坐不住了，老伴是站都站不住。她又气又急，在家里团团转。唐老爹找到阿虎，阿虎果真说是没中央，暂时摆摆，他还保障家里一定火烛当心，一星星火星子都不会沾到货上。“我比你还怕死！你的命是命，我的命也是命啊！”阿虎嬉皮笑脸的，可这话一说，唐老爹忽然觉得阿虎家下一刻就要爆炸。他脸色都变了，说不出话。阿虎以为唐老爹就这么马马虎虎拉倒了，又来一句：“二爹，我比你怕死啊，我还比你年轻哩！”你听听，这是什么话！不光相提并论，他的命还更值钱了！ 交涉以失败告终。你总不能使坏放水把他家炮仗淹掉。要淹也只需住三楼的人家才有这个地势。唐老爹对选这么个底层真是感到后悔了。从前在村子里，他家的位置那个好啊，整个村子在个大缓坡上，最高处自然是寺庙和塔，隔一条路，紧挨着就是自家的宅子。坐北朝南，前面开阔，后面有靠，是个椅圈的架势。往常居于人下，可不就只需受气的份？跟阿虎交涉之前，为了表示诚意，他还把阿虎带到自己院子里，指着晾衣绳子上自己入手做的灯罩一样的“机关”说，你看，你说老鼠沿着绳子爬到你家，可绳子不挂这么高晒不到太阳，我做了这么个东西套在绳子上，这下老鼠过不去了吧？他脸上以至有些巴结。没曾想阿虎点头表示赞同，但说到炮仗，白牙森森的嘴紧得很，就是这么两点：暂时摆，当心火烛。更可气的是，他说到当心火烛，意义不光他家自己当心，楼下唐老爹家也一样要当心，那意义似乎唐老爹家最好不要开伙了。 对不讲理的人，其实唐老爹是讲不外人家的。晚上的饭当然要做，不开伙喝西冬风去？老伴胡乱下了点面，老两口草草吃了，电视开到夜里，上了床还是睡不着。第二天起来，老伴唠叨得他在家里坐不住，他霍地站起，恶狠狠地说：“我还不信了！我找居委会去，就不信找不到管他的人！”老伴看他硬起来，劲头上来了，说：“我跟你去。”唐老爹手一挥止住她。找政府实属万般无法，假如打得过阿虎，他宁愿自己入手，就像最近新村里的一些矛盾那样，自己入手武力处置。既然去讲理，自己就足够。他出门时老伴追着说：“你要发起大众！难不成就只需我们怕？”唐老爹不理睬，出门去了。 事实证明还是老伴更明事理。她更管用。唐老爹找到居委会赵主任，头头是道说了半天，口角都起了白沫，赵主任似乎才听明白。他表态说这肯定错误，违背消防法规，却又要唐老爹体谅邻居，说往常百业不旺，生意不好做，熬过年也就而已。“到时分这里就禁放了，你送他炮仗他都不会要。”还说他们没有执法权，没权益上门没收。当然也不是就这么算了，他立刻给阿虎打个电话，责成他立刻整改。他打过电话，端起茶杯，意义是他已尽到义务。唐老爹当然不依了，指着桌上的记事本，要他记下来，或者给个字据，保障不出事。赵主任不傻，落字为证他坚持以为没必要。正争论间，老伴过来了。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两个老太，一个是隔壁单元也姓唐的，另一个唐老爹不熟习，只知道是老伴一同跳广场舞的同伴。这不熟习的老太更有战役力，她说她家固然住后面那栋楼，但万一爆炸她也没得逃。还说她儿子是武警，消防队的，“你信不信，我叫我儿子带消防车来，把他家泚个水漫金山！”赵主任这下慌了，他最怕的不是泚水，却是唐老爹的老伴。她不是空手来的，她卷了个铺盖扛在肩上，说家里住不得了，她要住在居委会，这里还有空调，不要电费。 老伴这一招的确狠。最后的结果是赵主任把阿虎叫来，勒令他立刻把库房搬走。“24小时。明天这时分我去现场检查！”赵主任神色严肃，不讲价钱，连阿虎递来的烟都挡了开去。阿虎很识时务，他成了个二皮脸，对唐老爹等人横眉立目，笑嘻嘻地朝赵主任陪着笑脸。他原先和主任不熟，后来却混熟了，以至一同到宝塔下不知道干什么，这是唐老爹亲眼看见的。这是后话，当时问题算是处置了。阿虎保障按时搬走炮仗，赵主任第二天果真来检查，验收终了还到唐老爹家里来一趟，以示验收终了。 其实炮仗是不是真的搬完，唐老爹没有亲眼看见。不外已是个有出无进的局面，这个他察看到了。老两口把心放回肚子里，算是过了个平稳年。阿虎路上遇到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这是预料之中的，想来事情过去慢慢就淡了。可没想到，还真是冤家宜解不宜结，鸡忽然被毒死，就证明了这一点。好在只是几只鸡，不是人。而已而已。 06 阿虎究竟是晚辈，唐老爹不同他计较。他是看着阿虎长大的。这小子特别顽皮。半大不大的时分，常常喜欢点个炮仗往鸡中间一扔，几只鸡以为来了吃食，力争上游地围过来，“砰”的一声，鸡吓得往树上飞。后来学会抽烟了，难得也给他人敬个烟。有次一个外地打工的回来，阿虎递上一根烟，还点上火，热情地和对方应酬。那人吸一口烟，忽然嘴边吱吱冒烟，吓得手一抖，“砰”的手里就炸了。阿虎也亏他想得出来，在烟里卷了个炮仗。他乐得哈哈大笑，笑得直打跌，人家不依了，一把揪住他动了手。这事最后也由唐老爹出面调和。他骂了阿虎一顿，阿虎分辩说他算过的，放的是小炮，又有个过滤嘴，断断出不了大事。那人在外地打工，不比阿虎是个坐地虎，也就算了。唐老爹往常想起来，阿虎做炮仗生意，倒也不是没有因由，他就喜欢这些咋咋呼呼的东西。他往常长成一条壮汉，但那身子里住的，还是小时分那个鬼精灵。他点子多，也进来打过工，也做过生意，但东一榔头西一棒，未见他兴隆起来。炮仗焰火果真年后就不做了，阿虎在楼下把剩货一个个点了，噼里啪啦震得各家窗户响。一切人都松了口吻。老伴双手一拍大腿：“阿弥陀佛！”唐老爹也以为他生活中最大的隐患曾经解除，“万象更新春光好，一年剧变喜事多”，唐老爹每年要给村民写春联，搬进新村后门上贴都不太好贴了，当然就不再写，但那些老对子他还都记得，“爆竹声中一岁除，东风送暖入屠苏”。这震耳的炮仗预示着开端，或许跟阿虎的这些闹心事，慢慢也就淡了，没了。他的确没有想阿虎还会不会再做重生意，老伴倒是提过这个事，但哪能想到，阿虎的生意还会和他们有关，还会更碍事呢？ 人年岁大了，就不怎样会往远处看，不瞻望。瞻望了又能如何呢？世事无常也有常，除了明白了自己会老，最后会死，其他的你基本上预见不到。再怎样着唐老爹也没有想到，他祖祖辈辈住的村子会被平掉，他会住进楼房，头顶上还有别的人家。再怎样想，他也不会想到，宝音祠有朝一日会成为废墟。假如不是村民反对，闹到上面而上面又发了话，连宝塔都会成为砖瓦。唐砖汉瓦清朝的木头，都吃不消那大铁爪子一抓。往常僵在那儿，一切人都以为那宝塔肯定会留住，缘由有两个，一是建开发区，宝塔并不碍事，还美观不祥，算是一景；二是宝塔有灵性，动不得，也没有人敢动。拆寺庙那个开铲车的，听说回去就得了“闭口痧”，一句话都不能说了。对这个唐老爹并不全信，由于传言里说那人是这个村的那个村的，还有人说就是唐老爹原先村里的，这个错误，没这人，这个他有掌握。可他历来不说破，有点畏惧才好，这传言不正是护塔的金刚么？从前此地四乡八舍都有个敬天命畏鬼神的老理，遇到事喜欢拿神灵发誓发誓，我若是怎样，就怎样报应，手朝宝塔那边一指，重量是很重的。唐老爹帮人调解纠葛，这局面他见得不少，他也认。没人敢去动那宝塔，他恨不得。依据他从小区广场得到的音讯，镇上还有人在打宝塔的主见，说宝塔占领了最好的网格，糜费了。只不外上面的文物局还不松口，动不了。 这是“上面”的事，镇上归上面管，也怕“上面”，对这个，唐老爹很有自信心。至于“闭口痧”之类，传来传去已成了铁案，吓吓动歪心机的人也不是坏事。可胆大的人永远都有，唐老爹那天到宝塔去，居然发现塔上挂的一块匾不见了！匾上四个字，“佛光普照”。可太阳还明晃晃地照着，匾的确曾经不在。先是铃铛不翼而飞，往常连匾也被偷了。唐老爹真实是气，这匾跟他颇有渊源，听说当年清兵南下时塔过了火损了，由他的高祖牵头本乡耆老，捐资修缮，匾就是那时挂上的。他喊几个老伙计去勘察了现场，大家都动了义愤。恰恰在路上遇到赵主任，众口一词把状况反映了。 赵主任也很生气，说谁这么胆大包天，这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边拔毛。他说他知道那匾是清代楠木的，往常很值钱，一定是有人相中了抢先动了手。这“抢先”两个字，其实已透了底，但当时没有人在意。赵主任说这塔往常上面有话，谁都不能动。上面不让动，就没人敢动。围着塔的老头老太们你一言我一语，都说这塔灵验，是个神物，差未几就是悠悠万事唯此为大。赵主任这时显出比普通人水平要高，他说这塔是不是文物，往常也还没有结论，要由专家审定评级，总之不让拆就要维护；怎样维护他会找派出所会商，这是他们的职责。 阿虎当时也来看繁华。他笑嘻嘻地说，那匾是个好东西，人家拿去了挂在家里，以免风吹雨打的，还吉利。两个老太盯上他了，说没准就在你家，我们要去看看，就是今天不去，总归我们也能看见。阿虎说你们是偷牛的逮不到，抓我这个拔桩的，谁家能挂下那么大个匾？他撇开众人，跟着赵主任，说有事要跟指导请示。大家都有点疑惑，不知他要说的是什么事。阿虎回过头对唐老爹没好气地说：“我想开店没门面，要请指导辅佐。你们谁家有门面多，想让一间是不是？”他这一说，众人就都散了。 那段时间，整个新村里不少人都像得了个怪病，有事没事留意人家的客厅。那匾挂在家神柜上方，虽说大了些，的确很搭配。但唐老爹知道，偷来的鼓敲不得，再傻的人也不会把贼赃挂在墙上。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阿虎那天凑繁华，路数有点错误。赵主任应承说一定要维护，但很被动，不情不愿的滋味。他说“上面不让拆就不拆，他们基层就是要服从大局”，这话里其实已有了话，是个不祥之兆，但哪个能想到是那么个结局？阿虎当时兴高采烈地在边上插嘴，说为了门面，没有门面做不了生意过不了生活，倒弄得唐老爹脸一红，有点不好意义，也就没有往别处深想。自从由于炮仗两家闹矛盾，阿虎跟赵主任他们成了熟人，唐老爹觉得也正常：你的院子不租，人家找指导求人，这再正常不外。 他不以为宝塔上的匾和以前丢的铃铛，与阿虎有什么关系。阿虎关怀的是门面，不是宝塔。因而他有天看见阿虎停在院子外的面包车后面，伸出几根长长的木把子，固然还过去看了看，却也没有起什么狐疑。车上没有那块匾，这一点能够肯定。那家什木把子太长，不得不伸出来，铲头是圆的，历来没见过。这小子，从小躲得离锹、连枷、钉耙之类远远的，碰都不碰，怎样弄来这么个东西？唐老爹看不懂，也不能问。他看看也就走过去了。 事后回想起来，这是个证据。可惜除了那天天擦黑时看过一眼，那奇特的家什就此不见了。他描画给他人听，有人见识广，通知他那叫洛阳铲。 07 唐老爹知道那东西叫洛阳铲而且是用来盗墓的，那曾经是一个月以后。太迟了。自从鸡被毒死，他就抱定了绝未几管阿虎闲事的方针。他做不做生意，做什么生意，发不发财，只需不影响自己，就绝不关怀，也不探听。能忍自安。但有一天他夜里听见一声闷响，连床都悄然晃了晃；大早一同来，还没走到广场，路上人曾经在传，说宝塔倒了！好多人跑去看，唐老爹赶紧跟过去。塔倒是没塌掉，但塔基被人掏了个大洞。洞很深，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有胆大的举了手机上的手电筒，往里探几步，出来时脸都脱了色，喊道：“不好了!里面有个小房子，东西被偷啦！”有人纠正他，说那不是小房子，是地宫。唐老爹有气无力地说：“里面供奉的是佛骨舍利子。说不定还有其他东西，是法宝。”他这才知道，老辈人说宝塔供着舍利子，就在塔顶的宝葫芦里，那是天宫，原来这是传错了；宝塔下面原来有地宫。往常这地宫洞口大开。那一声闷响留下的硝烟还没有全散去，呛人。有人跑回去拿来手电筒，唐老爹弯腰朝里照照，空空如也了，除了一块像箱子板的烂木头。 当然去报案了。当然也得到了保障。赵主任当着众人的面指示打字员立刻写讲演，还说要去现场拍了照片附上去，向上面讲演。唐老爹提示他留意一下塔身，他曾经看出，塔身有点斜了。 新村里群言汹汹，人心惶惶，好多老头老太如丧考妣，见了面都要诅咒挖地宫的不得好死。基本的判别是，外地人干的，文物贩子专干这个，他们不怕报应。更多的人猜测那地宫里到底藏了些什么。佛骨舍利是价值连城，不好买卖，肯定是金盆玉碗惹了眼。他们说得活灵活现，几个盆几个碗，玉光宝气，好似亲眼看见普通。唐老爹那些天老是叹息，早晨起来就在家里发无名火，老伴算是倒了霉。她气不外，说：“你睡不好就会怪我！”手一指院子外说，“我也睡不好呢！他这车停在我家外面，天不亮就轰隆轰隆的，个破车！你怎样不叫他停开去？”唐老爹鼻子里哼一声，坐着不动。看见阿虎的车回来了，他出门迎了过去。 “阿虎啊，我夜里睡不好，被你这车吓得一惊一抽的，”他看看方向盘，看看阿虎说，“你天蒙蒙亮开车，为什么要轰轰两下，还又不走？”阿虎先是诧异，后来就似笑非笑起来，这个样子让唐老爹无名火起，他的话不好听了，“知道你年轻人，有汽车，你车就停在我院子外面我能不知道？不轰那几下行不行？” 阿虎脸板下来了。“我这是个破车，二手的，等换了新车我就不轰。”他又是笑嘻嘻的笃定容貌，“二爹，车你是不懂的。不轰几下说不定进来就要熄火，熄了火你帮我推啊？” 唐老爹说：“那你就不要停这边。” 阿虎说：“凭什么？我停你院子里了吗？” “你就不能停我家院子外面！”唐老爹老伴出来了，“你不光轰，还有废气！污染！” 阿虎还没启齿，他媳妇下来帮腔了：“我就停这里。这是我家楼下。你就是往常去买个车来，这里也还是我的车位。上厕所也讲先来后到的！” 唐老爹气得哆嗦。老伴说：“你不讲理！” 阿虎说：“她还真不是不讲理。我们最讲理，这个中央是大家的，共用面积你懂吗？不懂我讲给你听。”他飞快地上楼，取了房产证土地证出来，摊开来说：“图还看得见吧？院子里是你的，道路是共用的。共用就是我也能用。看明白了吧？”他晃晃手里的证，“这是法律文书哦!” 唐老爹说：“院子是我的，那你这车吐的废气不要飘进来。”阿虎媳妇说：“你不讲理。”唐老爹老伴说：“院子是我的，那我院子里的鸡是怎样死的？”阿虎两口子一愣，阿虎接得快：“那得问你自己。病毒无国界。”他后面这一句老两口好半天才听懂，被噎住了。阿虎媳妇挑着眉说：“声音也无国界。我家地板就是你家天花板，共用。你能顶，我也能踩。以后别在外面乱说。”阿虎嬉皮笑脸地说：“除非你把这楼拆掉，否则我们还是要好益处，对不？” 这倒全是他的理了。围了不少人，没几个多话的。顶多是劝阿虎口吻好一点。阿虎最后这一句，说还是要好好相处，还是个做结论的架势。唐老爹脑子里懵懵的，耳朵里一切声音都像延时了好几秒。不知为什么，他这时忽然想起了宝塔。回头望去，楼挡着，但他知道塔还在那里，固然有点歪了。那地宫里不知道有些什么？他脑子里稀里懵懂的，独自走出人圈，回家了。这时分他想起地宫，是由于看见阿虎车上没了那些奇特的铲子么？说不清。能够肯定的是，他此时还没有把阿虎和宝塔挂上什么联络。要等到阿虎弄到个门面，新店开了业，他才似乎想出点头绪来。 阿虎不久还真弄到个门面。听说是街道自留的一间办公房，虽不在大街闹市区，但这路子也真是有点硬。不外他的重生意可真是邪乎，在不在闹市无所谓，的确也分歧适在闹市。他的店叫“一路向西天堂店”，做的竟是丧葬用品生意。天地响一轰，几串万响的炮仗在地上火蛇般乱蹿一通，就算是开张了。看繁华的人都有点傻眼，但死人的事是经常发作的，奈何桥上蹲无常，这生意还真是找了个偏门，你说不出什么。他店里东西齐全，别墅花圈、家电汽车、美女保姆一应俱全，都是纸扎的。更多的是大理石墓碑，光溜溜的，等着把人的名字刻上去。这让人心里发瘮。喜气的倒是那些冥币，一百元的看上去跟真的一样，面额大的竟有几百兆。呵呵，真是有钱了。阿虎要发财了。 这时分有一张告示悄然贴了出来。等有人看见时，曾经被雨打湿，风掀去一半，但那公章还在，是公家的告示。大家连读带猜，忽然就明白，宝塔要拆了！理由是倒能看出来，说是宝塔不幸被不法分子盗掘，构成塔身倾斜，已危及宝塔保险。为了维护文物，经上级部门同意，将中止“维护性撤除”，择地重建——这不明说了是要拆吗？择地重建，那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哩！ 围观的人站不住了。不少人气鼓鼓地往南面去。唐老爹腿脚慢，他才走出新村，前面脚快的曾经回头了，一边嚷着说：“别去啦，早拆完啦！”唐老爹稳稳神，继续往前走。绕过挡着视野的楼他就停住了：塔不见了，真的拆掉了！他们看见告示的时分就拆掉了。没准告示没贴出来就曾经拆完了。究竟三五里哩，究竟也不是一切人都关怀着这个塔。他们手脚快，究竟还是拆掉了。宝塔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直立千年的宝塔没了，唐老爹的腿也软了。他站不住，慢慢蹲在地上。 塔曾经没了，连老砖老瓦都已被运走。唐老爹想起那个公章，可这时去找赵主任有什么意义？两年前这边搞开发区的时分，看到他们把老河填的填，挖的挖，搞得横平竖直的像地上打了格子，唐老爹就去多了嘴，说水无常形却有常势，天水落地流成河；它流出来的是河，你挖的也就是个沟。可人家说他不懂科学水利，这叫“裁弯取直”。他说了也等于没说。往常再去说宝塔，可不就是个白说？ 这天唐老爹是人扶着回家的。刚看见宝塔成了一片白地，他还只是腿软站不住，回得家来，他连坐都坐不住。似乎宝塔没了，他的脊梁也撑不住了。他这是病了。躺到床上，耳朵里呜呜的，有怪声在啸。合上眼皮，眼睛里却清得怕人，一座宝塔，通体透亮，耸立在那里。眼一睁开，什么都含糊的，连老伴凑在面前的脸都看不清。 第二天好些了。腿踩在地上硬实了些。他在家里乱转，转得老伴惧怕，嘴里还冷不丁冒一句：“阿虎。”老伴自然厌恶阿虎，但也不知道最近又是啥事惹着老头子了，也不敢问。院子外汽车从远处响过来，停了。是阿虎的车回来了。唐老爹迷眼看着，冷笑，嘴里说：“倒运！”他哆哆嗦嗦找了面小镜子，瞄一下方位，对准车停的方向，把镜子摆在窗台上。这意义老伴是懂的：泰山石敢当，照妖镜辟邪气。她迎合着老伴，阐明天去买不干胶，镜子就粘在院墙上。看唐老爹这个样子，她不由得不心疼。她躲着唐老爹悄然打了个电话，告发有人在卖假币。说是冥币，其实足够蒙活人。她怕公家不论，加油添酱，说曾经有人做生意收到假钱了，不得了啦。她其实只是出出气，为她的鸡报复，不想公家这次动得快，下午阿虎就急赶忙忙地进来了，在楼梯上骂骂咧咧。半晌又回来了，他乌青着脸，从车上拎下几捆冥币。“妈个逼！哪个要死的撩事，不要以为我好欺负！”他骂骂咧咧地上楼，不一会他媳妇也下来一同拎冥币。他媳妇嘴更辣火，说谁买不起纸钱就站出来直说！死了我白送纸钱，要多少有多少！ 唐老爹见他们把冥币往楼上拿，有心去阻止，但真实提不上力气。他们瞎骂，他并没有想到他们是在骂自己。他只是觉得这东西拿上去不吉利，炮仗是明火，这个是阴风，更糟心。他老伴苦着个脸，真实是有苦说不出。唐老爹一开端还以为阿虎是门面忽然没有了，店开不成了，这才把货往家拉，后来阿虎媳妇骂得清新了，他这才知道原来卖不成的只是冥币。这就对上榫头了。阿虎明摆着跟公家关系不差，人家能把自留的房子拿出来给阿虎当门面，这简直就是酬报有功之臣的路数。阿虎有什么功劳，唐老爹没法说出来。要证据，他一个没有。只是那宝塔前些日子被掏了地宫，掏歪了塔身，是动了炸药的，那残留的硝烟味，唐老爹至今忘不掉。那就是个大炮仗。是阿虎又点了个大炮仗。功劳怕就是点炮仗的功劳了。 但这说不得。简直就是瞎扯。宝塔拆掉后他也比划着问过一个老伙计，那种奇特的铲子是什么，但这往常也是空口无凭。阿虎媳妇是个臭嘴，简直骂了一顿饭时间。临了，还扬言说，不就是拿回来摆两天吗？上面也就是走走过场，扬扬土迷迷眼，别以为真能得逞，等两天还摆着卖！她扯着嗓子叫道：“方便你家做事哩！” 这是炫耀他们家跟公家关系好，但话太毒了。唐老爹听不下去，很想进来经验她积点口德。但老伴眼神闪烁，怕怕的，他也不敢引火烧身了。他也不问是不是老伴多的事，由于他真的是累了。 当夜，清风拂面，冷月照影。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宝塔明月交相映，他再也看不见如此旧景，却满脑子都是。睡到深夜，他心口疼。有手用力揪他的心。他忍着。头上出虚汗。这时他听见楼上阿虎两口子又在折腾。用力折腾。响。叫。唐老爹忍着疼倒没叫唤，楼上还叫唤起来了。那么多冥币哦，说不定就摆在他们床前，这是个啥架势啊。唐老爹说不出话，他用力推醒老伴，指了指自己心口。 后面就乱了。老伴嚎起来。拍对面邻居的门。打电话。可救护车迟迟不来。车！这时分车就是命！有人敲阿虎家的门。阿虎披件衣裳出来了。这时分可不能再计较。老伴拽着阿虎的衣袖求他辅佐。阿虎大约早已听出出了什么事，随身带来了车钥匙。车后盖一掀起来，两个邻居就把唐老爹往车上架。唐老爹两腿软软的，可一条腿刚被搬上车，却蹬住，不肯上了。老伴急得哭叫，用力推他后背。他摇头，不说话。老伴看见车里躺着一块石板，闪着黑光，是墓碑，也看不清上面刻了字没有。阿虎曾经打着了火，他轰一脚油门，又轰一下。唐老爹耷拉着脑袋，眼光正对着墓碑边的几朵纸花。他想这应该是阿虎给人家送货时从花圈上零落下的。 作家简介 朱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协首届签约作家。1985年毕业于南京河海大学，留校工作；现任职于河海大学出版社。 2018年3月5日，《绝对星等》取得第五届汪曾祺文学奖；8月11日，《七层宝塔》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来源：经典短篇小说选读 END 公众号ID： kbwdwys0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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