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吴永熹 在作家同行和文学读者心目中,美国作家理查德·福特有着极高的地位。他的小说集《石泉城》和《千百种罪》被许多人引为当代经典,他的长篇小说《体育记者》和《独立纪念日》也极受重视。他不常露面,作品也不算多。作为苏格兰长老会派和印第安人的后代,福特为人低调谦虚。在他看来,荣耀与声名都是加诸人身的重担。 理查德·福特 这或许解释了为什么《在他们之间》(In Between Them)是73岁的福特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本回忆录,而且不是写他自己的。它写的是他的父母。这是一本薄薄的小书,由两篇回忆录组成,一篇关于他的父亲,一篇关于他的母亲,两篇文章的写作时间间隔30年,直到最近才组合成书。关于母亲的那一篇完成于1980年代福特的母亲去世不久,而关于父亲的那一篇则是最近才写下的。父亲在福特16岁时就因心脏病去世了,但关于他的生活点滴,福特却用了半个世纪的时间来酝酿。 福特父母的人生大体是平凡而缺少波澜的,他们一个来自阿肯色州普通的苏格兰移民家庭,一个是北阿肯色奥扎克印第安人的后代。他们都出生在大萧条时代,匮乏是生活的本来色彩。不过,生活在逐渐变好。福特的父亲帕克曾在杂货店里做理货工,经济好转时,他找到了一份旅行推销员的工作。因为常年在外,“分离”是帕克和妻儿的生活常态,但带着斯多葛式的坚忍和大萧条时代生人的笃定乐观,这对平凡的夫妇找到并践行了最深刻的爱。 读《在他们之间》,读者常常会有种在读福特小说的感受:人物观察细致准确,细节描写丰富婉转,时有尤如神来之笔的人生洞见和顿悟瞬间。和他的小说一样,福特的叙述客观中流溢感性,节制中带着深情。在书写自己生命初始处的父母时,他既有外部观察者的冷静中立,又有人子的无限嗟叹。这一份人生故事中有光华,也有懊恨和无法弥补的遗憾。打动人心的,是那种仔细的打量和带着理解的陈述。 在后记中,福特提到了一首他喜欢的诗。它是奥登的《美术馆》,里面谈论了勃鲁盖尔的名画《伊卡洛斯的坠落》。诗和画都强烈地暗示着世界对于人类疾苦常常视而不见这一事实——“它朝我们转过背去”。在福特看来,仅仅是“注意到”他的父母,就是写这本小书最大的理由了。在他看来,这也是他五十年小说写作最根本的初衷。 近日,围绕《在他们之间》,腾讯文化作者对理查德·福特进行了邮件专访。以下为采访内容。 “父母的平凡有助于我理解这个世界” 《在他们之间》 腾讯文化:《在他们之间》是由两篇回忆录组成的,一篇写你父亲,一篇写你母亲。关于母亲的那篇是你在35年前写的,但关于父亲的,你是最近才写下的。在写你母亲的时候,你就知道有一天你也会写你父亲吗?为什么等了这么久? 理查德·福特:在写完关于我母亲的那篇文章之前,我都没想过去写我父亲。我不是一个太有野心的人,我只想把手头的事情做好,到现在大概依然如此。我最自然的倾向是对手上的特定任务保持谦逊——你或许可以用“谦逊”这个词。更大的目标几乎是一点点地增加的,而且往往是不被察觉的。 为什么等了这么久?因为我和我父亲关系的现实与真相,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考量:需要积累记忆,对这些记忆加以审视。需要去找到一种方法,让读者能够识别他的存在,尽管在我和我父亲的共同生活中,他大部分时间都是缺席的。 腾讯文化:在读这两篇回忆录的时候,读者可以感觉到你尽了最大努力,试图忠实地呈现你的父母。你努力描绘他们的“平凡性”,仿佛坚持这一点的坚持,才不会让你陷入扭曲他们的巨大危险。一种扭曲的描绘,是否比试图把他们写成更“好”、更“出色”对他们更不公平? 理查德·福特:是的,我想是这样的。虽然“巨大危险”这一表述可能有点过于戏剧化了。我想,仅仅是作为儿子去注意父母对于我的重要性,我就必须防止落入夸张的陷阱。 我同时想要避免将他们的“平凡”写成一种需要被克服的伤害。他们的平凡完全是善的,对他们为人父母,这一点不构成任何局限。事实上,它有效地帮助了我去理解这个世界,以一种富于同情的方式。 腾讯文化:写这本回忆录是你去“理解”你父母的方式吗?在书中,你一直说,关于父母的许多事是你所不了解的,许多事你只是在猜测。 理查德·福特:“理解”是一个经常被误用和误解的词。它似乎在暗示,通过书写父母,我获得了抵达某种隐匿事物的渠道,某些一直存在但未被注意的事物。但这不是我写这本书的情况——又或者说,对大部分书写来说都不是这样。 对我来说,“理解”仅仅是将事物以真实的方式组织起来,然后允许我自己去认可这种真实。 在爱和亲密关系中,分离其实是正常的 腾讯文化:因为父亲早逝,你和他在一起生活的时间比较短,而且因为他是一位旅行销售员,那些年你们常常处于分离状态。你认为,这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你对父亲以及你们之间关系的理解?这种分离让你有遗憾吗?你认为你的父亲有吗? 理查德·福特: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分离,就是我们父子关系的本质。它是我唯一所知的事。我接受了它,而不是去抗拒它;我试图从中汲取尽量多的东西。 不过,如果说它带给了我什么特别感受的话,就是它让我想到,在爱和亲密关系当中,分离其实是正常的,并不是什么损害。爱持续存在——这是一个令人安慰的想法。那么我有什么“遗憾”吗?没有。遗憾又有什么用呢?他有遗憾吗?我只能说我不知道。我希望没有。 腾讯文化:在关于你母亲的那篇回忆录中,读后最让人惊诧的一点,是在你父亲死后,你母亲一直无法从悲伤中走出来。她尝试去和别人约会,开启新的人生,但过去的力量似乎大到让她无法走出来。虽然这部分读来令人伤感,但也非常启迪人心,因为它让人看到了一种强烈而广博的爱。在回顾你父母的生活时,你认为这种爱是它最具定义性的特征吗? 理查德·福特: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除了说,他们对彼此的爱为他们的生活增添了一些东西,一些他们各自的个体特质无法给予他们的东西。 不过,他们两人都是十分强大、完整的人。我猜我不会说他们是被这种爱“界定”的,但这种爱确实加强了他们的完整性。他们的婚姻加强了他们彼此的完整性。 腾讯文化:或许这种爱更富有启迪的地方,在于他们都是普通人。虽然普通人也可以拥有丰富的内在世界和深邃的情感世界,但我们通常不会把他们和伟大的爱情故事联系在一起。我们往往会到别的地方去寻找爱情故事。 理查德·福特:你的观察基本定义了我作为一名作家的使命。我对国王和王后的爱情生活从来就不感兴趣。 腾讯文化:你在《在他们之间》的后记中有一句很有意思。你说:“我相信活过的生命最终是缺乏超越性的,这一点总是让我想起我的父母。”你的家庭背景是新教徒,对吗?那么你怎么看待这种对生命最终“缺乏超越性”的冷眼旁观和信仰之间的关系呢? 理查德·福特:我不信仰任何事物,除了想象力的神圣性——我将它置于上帝缺失的地方。 “我一直不想让密西西比定义我” 腾讯文化:你是在密西西比州的杰克逊长大的。这是一个被很多经典南方作家书写过的地方。但你似乎不是一个执着于固定地域的作家。你认为这一点和你的背景有关系吗?你怎么看待自己和南方作家的关系? 理查德·福特:我父母在密西西比州确实多少是被当成“外来人”看待的,我相信这一点影响了我,让我不会落入“出生地”这一偶然事件的陷阱。 但我不写南方还有其他原因。在我小时候,密西西比给我的感觉是一个无比广袤的地方。如果我是在缅因或蒙大拿长大的,也许情况会完全不同。在成长过程中,我一直不想让密西西比定义我,因为我不喜欢它提供的定义。别的地方也许会提供一种我不需要去拒绝的定义。但这就是生活,不是吗?你只能打好手中的牌。 腾讯文化:在写小说和写回忆录之间,你认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理查德·福特:有些地方是一样的,有些地方不一样。两种方式都是写作,你需要去选择词语,让句子能够歌唱,让思想变得有密度。在小说中,当我选择一个词的时候,这个词能将句子带往一个全新的方向,一个我完全未曾料想的方向。但写非虚构作品,在选择语言的时候,我问自己的不是“这是不是有趣的”,而是“这是不是真实的”。 对小说的信任和对非虚构的信任是不同的,读者对这两种表达的理解是不同的;一个讲述事情可能会是怎样,一个讲述事情本身是怎样。 腾讯文化:你曾提到,你在哥伦比亚大学教的一门课是“关于死亡的回忆录”,能分享一下这门课的书单吗? 理查德·福特:书单上有七本书:朱利安·巴恩斯的《生活的层面》(Levels of Life),琼·迪迪恩的《奇想之年》(The Year of Magical Thinking),布莱克·莫里森 (Blake Morrison)的《你最后一次见你父亲是什么时候?》(When Did You Last See Your Father?),杰斯敏·沃德(Jesmyn Ward)的《我们收割的男人》(The Men We Reap),唐纳德·霍尔(Donald Hall)的《最好的日子,最坏的日子》(The Best Day, The Worst Day),克里斯托弗·希钦斯的《人之将死》,保罗·奥斯特的《孤独及其所创造的》。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