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于旸,1996年生于江苏苏州。小说发表于《十月》《长江文艺》《青年文学》《雨花》等期刊,有作品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已出版小说集《马孔多在下雨》,入围第五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决选名单。 雪泥鸿爪 周于旸 樊雪 一九九七年的一个傍晚,江锋消逝了两个小时,时间不久,远远抵不上一节冗长的英文课。他再次出往常我面前时,落日仍在空中高悬,牢牢地吸附一些云,硬要给它染上一些颜色。它们同时也吸附我,从那之后许多年,我没有忘怀那个傍晚,最初是凝望,后来变成了口若悬河的讲述。我十岁之前在那里生活,印象中是二年级,乘法表背了一半,跟父母住在大院里。院里一共七户人家,五户有小孩,各自为伴,也不孤零零。我们还没开端长个儿,因而离地更近,总是擅长捡起脚边的枯树叶。后来大家都搬出了大院,为建厂房,这里夷为平地,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轰然倒塌。目睹这一幕时,我理应坐在卡车上,后面是一车厢的搬家行李。我翻遍了手头的几本书,没有一片树叶找得回来,似乎也随着那棵树一同离去。等到长大之后,我会发现许多事也是这样。 江锋说他学会了隐身术,我们不信。江锋又重复了一遍,我们暂时改换了游戏,把跳房子改成了捉迷藏。地点就在大院对面,一片刚起手的建筑工地,地势复杂,像迷宫一样,水泥管里能够躲人。江锋要表演隐身术,不能让他扮鬼。我们其他四人猜拳,最后由我扮鬼。我面朝马路蹲下,大声数一百下。我之前的措施是从一数到十,然后重复十次。江锋说我这是作弊,同样一百个数,时间不等长。我说,都是一百下,怎样会不一样长?他说,你这种数法要快很多。其他人也同意。那天我蹲在马路旁,严严实实地数了一百个数,对着天空大声喊,简直没有磕绊,似乎证明了数学成果一样,数完后我自得地踏进工地。捉迷藏很久没有玩了,由于场地不大,能躲的中央就那么几个,已是走投无路。我控制了捉迷藏的技巧,要想找出人躲在哪里,先想一想我自己会躲在哪里,常常能够命中。我用这个措施找到了两人,宋小斌藏在长凳底下,肖胜蹲在土坡后面。被我找到后,他们拿上书包,提早回家吃晚饭。这场捉迷藏我比想象中漫长,由于我不时没有找到江锋。 我找了十几圈,场地曾经熟背。最西边是一片荒地,一览无余,止境接上天空。挨着的是一块水泥地,摆着各种建筑资料,最多的是长条的铁,还有两端微曲的竹架,陶瓷红砖,一块拼一块,像个大型魔方。东边有个棚,棚里堆着好几袋水泥,还有一个大纸箱子,上面写着三个字,锚固剂,里面是一条条硕大的白色牛奶棒。凡是能躲人的中央,我曾经全找了一遍,比自家客厅数得还要洁净,真实不知道还有哪里可躲。我站在场地中间,叉腰休息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眼落日,忽然明白了什么。我跑收工地,进了大院,爬上楼顶,双手托住矮墙,踮起脚尖,用力朝着工地的方向望去。我原以为江锋躲上了棚顶,可那里并没有人。我有些失望,还有点生气,眼眶里要蹦出泪来,似乎江锋就应该在那里等我,以此考证我们之间的默契。我在那里多站了一会儿,尝试寻觅江锋的踪迹,像读课本一样,一行行地目视而去,这时我才反响过来,工地就那么一丁点大的中央,基本玩不了捉迷藏。工地后面有个大电塔,电线把天空撕裂成一块又一块,落日在最后面,像一个硕大的休止符,在五线谱上缓缓下沉。我望得过于出神,不时到脚尖酸了,我才分开那里。跑这一趟独一的收获是,假如下次再玩捉迷藏,能够尝试躲在棚顶。 我站在树墩上,朝着工地大喊江锋的名字,这是认输的意义。自打我们玩捉迷藏以来,我头一回没找到人,有些丢人,不好意义喊得太大声。这时有人一下抓住我的肩膀,我吓得一激灵,猛然回头,是江锋。我说,你躲哪了?江锋说,我没有躲,我会隐身术。我说,别骗人。他说,是真的。我说,除非你当我面表演。江锋说,这不是普通的身手,得用在要紧的时分。我说,什么时分是要紧的时分?江锋说,上次给你的雨伞还在吗?我说,在我书包里。江锋说,你需求的时分,就是要紧的时分。 江锋 第一次见樊雪是在她家里。樊雪比我大两岁,高半个头。他们一家刚搬过来,住在我们家隔壁,母亲带我过去打招呼。她衣着一条碎花裙子,靠在冰箱上,头发编得很美观,两条麻花辫垂在肩上,裙子上的花朵图案像是辫子里抖落的。她妈妈在纺织厂工作,擅长这个。母亲让我叫姐姐,我不太愿意,似乎叫了这一声,日后就要被她管着。后来我知道,分开了父母的视野后,她也不像往常这样文静。 那年寒假,天气不冷,雪不时没下。父母忙着工作,没空管我。每天下午,午睡过后,父亲就去锯木厂做工,我也跑到外面玩。半个脑袋从她家窗前划过,樊雪看到了,就会跟着我跑出来。起初我们不敢走太远,就是在院子里爬爬树,跳皮筋,踢踢毽子。她是女生,我们只能玩一些宁静的游戏。这些游戏我兴味不大,为了打发时间,也只好陪她玩。在那个年岁,找人打架才是我最想做的事情。规则有两个,一是不能用腿,二是不能打脸,只能在胸腹之间抡拳,不在于力道和速度,在于内心的想象。挥拳的时分,能够和电影里的主角融为一体,沉浸在虚拟的时辰,才是最为痛快的游戏。长大之后,我及时看穿了童年时期的幼稚,但后来那些让我体验到痛快的事情,总结起来,也不外是一些改头换面的抡拳游戏而已。 宋小斌和肖胜都回老家了,我只能和樊雪玩。那几样游戏玩腻了,樊雪就会拿出一段绸巾,把我的眼睛蒙上。眼睛蒙上后,就有新游戏可玩。樊雪喜欢蹲在树下,对我发指令,要我顺着她的引导,从院子里走到家门口。她偶尔使诈,故意让我撞上宣传栏,或者停顿很久,迟迟不说话,令我有些慌张,似乎世界一下子消逝了,完整忘了绸巾就在我脸上,随时能够摘去。或许是我把游戏看得重要了些,在漆黑的世界里游荡了一会儿后,耳边再响起樊雪的声音,是这个游戏最动人的瞬间,就像是被人救了一下,凡事若有回音,就不用想得太糟。 樊雪不肯出大院,后来我才知道缘由。她的父亲是个邮差,街头巷尾里跑,一不当心就会撞上。那年寒假,我们只出过大院一次,她跟她父亲吵了一架,决议出逃,算是对立。他们吵架的缘由我不分明,樊雪的火气很大,扬言要跑得远一点,最后我们决议去火车站。火车站是我们小时分的叫法,实践上是个卸煤的中央,周围是片荒原,铁轨似乎一条拉链镶在大地上,把它分隔开,我们在其中一边,离它很远,中间是城镇。樊雪要去看运煤火车,我兴味不大,以为是一趟无聊的探险。我向她描画火车的容颜,和书本上画的不一样,车厢是黑的,和煤一个颜色,像一节节电池交界在一同。我想让她消弭主见,陪我扔纸飞机。樊雪阴着脸,说,就问你去不去吧。 我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下午三点动身,太阳很大,到那里时已不见光影。我踩着地上的石子,说你看吧,就是这样,没什么好玩的。樊雪没有理我,沿着铁轨往前走,黑漆漆的车厢投下更暗的影子。我稍微慢两步,就快要看不见她。路很长,但她深陷其中,用脚步丈量着火车的长度。她比我想象中愈加冰冷,也不回头,背影是的。她看了看左侧的车厢,然后停下脚步,忽然抬起头来,说,我想上去看看。我说,上面有什么?她说,就是不知道上面有什么,我才要上去看看。我说,上面是煤。她说,不一定是煤。我说,这是运煤火车,只能是煤。她说,你不想让我上去?我说,我怕你摔着。 梯子是给大人爬的,我们够不到。我蹲在地上,头用力往下伸,好把背扳直,变成一张椅子。我说,你快点,等你看完我们就回家。樊雪一只脚踏了上来,权衡了一下,另一只脚跨上来时,我手猛地一下撑地,硌到了石子,有些疼。樊雪曾经站在了梯子上,她的脚比我的头还要高。我把手往裤子上一抹,说,里面有什么?樊雪转过头来,俯视着我说,什么也没有。我说,什么也没有是什么意义?她说,就是什么也没有,空的。我有些失望,觉得白给她弄了那一下。我说,你快下来吧,要回家了。我又敦促了一句,她不只没有下来,反而又往上爬了一格,一下到了顶上,半个身子飘浮在空中。我似乎知道她要干什么了,但还没等我想明白,她就跳了下去,车厢里发出一击沉闷的声响。 这一声响把那一天标记了下来,脱离无数个平常的傍晚,变得与众不同。后来的日子里,我阅历过数次失望,逐步明白了纵身一跃的意义,它是对立失望的好措施,但我只在想象中练习过,即便是长大之后,仍没有樊雪十岁时的那种魄力。我攥起拳头,一边敲着车厢,一边叫她的名字,重复地追问,你为什么要跳进去?我不知道声音往哪个方向更通畅,对着铁皮喊了一阵后,我又朝着天空喊,你为什么要跳进去?樊雪终于回应了我,她说,我没事,就是这里太黑了。我说,用来装煤的,当然黑。她说,不是黑,是灰,我的裤子曾经脏了,回去我妈又要骂我。我说,你能出来吗?樊雪说,出不去,顶上太高了。 我用力跳了一下,指尖勉强够到梯子,但基本无法抓牢。落地的时分被石子硌崴了脚,我捏住脚踝,缓了一阵儿,然后开端堆石子。这里没有大的石头,估量要堆很久,我喊了一声,让樊雪在里面等我。我很有耐烦,搭好一个小石堆,踮起脚尖往上站,石子一颗颗滑落,石堆一下矮了一半。我忍住疼痛,奋力往上跳,这回终于抓住了梯子,我把脚搭在车皮边沿,当作支撑,先腾出一只手,身子用力一挺,终于往上爬了一格,顺利抵达了顶部。脑袋探出车厢的时分,我看到远处的荒地上有许多大吊臂,斜着插进灰暗的天空,似乎要把整个平原撵进黑夜里。 樊雪靠着车厢坐着,仰起头才看到我,她望我的眼光很长。我从未在这个角度看过她,或许有过,爬树的时分,但我没有在意。这时我才察觉她这样小,似乎黑色沙发上的一团毛线球。她说,你别下来,这样我们都出不去。我把手用力往下伸,说,你抓住我试试。樊雪踮起脚,她人虽比我高,但手臂并不长,总是差那几公分,跳也跳不上来。樊雪说,别试了,够不到。我说,那怎样办?她说,没关系,这事不怪你。我说,我回去喊你爸妈。她说,不行,这样我再也不能跟你出来玩。我说,那我该怎样办? 我卡在车皮上,她坐在车厢里,我们缄默许久,像头顶的黑夜。那一天我终于发现,自己并不是无所不能的人,要一个七岁的小男孩招认这点绝非易事。我本该晚些才明白,直到玩具丧失,考试失败,或是输掉一场球赛之后,再发出那一声无能的叹息,好像童年终了的句号,接着就能在地上投出一个成人的影子。樊雪说,你跟我说说话吧,我今天没怎样理你。我说,这是你话最少的一次,跟你爸爸吵啥了?她说,我不想说这个。我说,我跟我爸也吵,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说,我睡觉的时分,就把脸埋在枕头上,不停地眨眼睛,睫毛跟枕头摩擦,能够听见眨眼的声音,刚刚靠在铁皮上,我听不见了。我说,听不见会怎样样?她说,听不见就会睡不着。我说,你要回家睡,睡这里会着凉。她说,我喜欢火车。我说,你还没坐过。她说,不一定非要坐了才喜欢。我说,那你喜欢它什么?她说,铁轨铺到哪里,它就开到哪里,铁轨没铺到的中央,它就不去。我说,这有什么可叫人喜欢的?她说,我知道它会开到哪里,司机也做不了主,乘客跟驾驶员一样对等。我说,你不惧怕吗?她说,诚实说是有一点。我说,我下来陪你。她说,你别下来,我们得有一人回去。我说,我想起个课文。她说,什么课文?我说,《司马光砸缸》。她说,这是铁,比石头硬,你砸不坏。我说,不试试怎样知道?她说,有些事不用试也知道。我说,我不论,要么一同回去,要么都别回去。她说,我就要在这里。我说,我爸跟我讲话,凡事都有个除非,你通知我,除非什么。她说,除非你让这些煤变得雪白。我说,没人能够做到。她说,江锋,你下去吧,你老这样硌着,肚子疼。 樊雪提示了我,我的盆骨开端酸疼,而且还有些冷,但眼下的事情仍旧一筹莫展。我掏了下右侧口袋,摸出一个木头陀螺,是从巷子里一个手艺人那儿买的。我抛给樊雪,说,你先玩一会儿,我去找找有没有棍子。说完后,我从上面跳了下来,膝盖跪地,差点滑倒。我拍了拍手掌,掀开衣服,腹部果真有一条印痕,镶得挺深。我抬起头的时分,觉得月亮也像是什么东西的印痕。天色曾经很晚,风也有了力道,刮去地上细碎的石子。我往回走了一点,路过几个大厂房,里面没有人,也没有能用的东西。我忽然认识到,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接着我开端尖叫,我很少用到大嗓门,叫得不够大声,有力没使出来。一开端喊的是“有人吗”,后来喊“救命”,“救命”比“有人吗”管用,我喊到了人。那是一个中年男人,平头,衣着灰夹克,领子竖得很高,手上拿着饭盒。他身体魁梧,是我要找的那种人。我向他解释了事情经过,他半弯着腰,从饭盒里挑了个大骨开端啃。听完以后,他说,你朋友跳进了煤车里?我说,火车,不是煤车。他说,一个意义。我说,你肯不肯辅佐?他说,你爹妈呢?我说,你不肯辅佐,那我去找他人。他说,这儿没他人,就我一个。我说,你在这里干吗?他说,你这小子,还管起我来了?我说,你偷东西。他说,这儿什么也没有。我说,什么也没有你来这里?他说,火车卸煤,你看过没?我说,没有。他说,有个叫翻车机的东西,一个半圆状的大爪子,钩住车厢,就那么一转,煤就全倒了出来,特有意义,我每天都来看。我说,那不是全是灰?他说,我跟你一个小孩说这些干吗?领路吧。 我带着他走到火车跟前时,忽然遗忘了樊雪在哪一节车厢,脑袋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我一下慌张了。男人说,你喊啊。他提示了我,但就在那一瞬间,我连樊雪的名字也忘了。这个每天跟我玩在一块,扎着两条麻花辫,穿碎花裙子的女孩,我忽然忘了她的名字。我只好对着天空喊,喂!你在哪里?没有人应我。走到一半,男人分开了,他说,我没有时间陪你玩。可是当他分开的时分,我又想起樊雪的名字了。但我无法再喊她的名字,由于火车开动了,我听到了石头被碾碎的声音,风沙埋进我的眼睛里。我躲在它的阴影下,并不知道如何面对一列疾驰的火车,我以为它会永远躺在这里,就像一副巨龙的骨架。但我已无法抓住它的尾巴,一个糟糕的火车头,拽着一节又一节钢筋铁骨,一头扎进悠远的夜色中。我知道自己追不上了,我停下脚步,晚风扑面,一切都变无暇阔了起来。 樊雪 我跟着父亲送过一次信。那一天我放学,在校门口碰见了他。他把我拎起来,放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杆上,骑了三公里路,去给杨桥村的老杨送信。老杨是个孤寡老头,老伴逝世,儿子在外地打工。信封里是张汇款单,他的儿子邮过来的,他每个月就靠着这笔钱撑活。送完信后,第二站是我家,父亲把我放下后,又蹬上自行车,一个大跨步骑到坐垫上,消逝在巷子止境。 不时以来,我都觉得木镇像个迷宫,我的父亲就在里面穿越。我经常在上学的路上看到他,身上背着绿色的大邮包,步子迈得很急。他的衣服是绿色的,邮包是绿色的,自行车也是绿色的,似乎不论什么东西碰到他,就会变成绿色。寒假的第一天,我和江锋爬上大树,沿着树干不时攀到墙外面。这个高度很风险,江锋跟我说,我们人小,摔在地上不会疼。这时父亲呈现了,骑着自行车在我们下方穿过。我赶紧趴下,躲到树叶里,巷子的两边是低矮的平房,他没有看见我,笔挺地在巷子里驶过去。他人就像他的背影一样缄默,我趴在树枝上,心里小小地讪笑了一下他的愚钝。人就是这样矛盾,我惧怕他看见我,更怕他不时看不见我。 临近过年的时分,父亲遇上了事情。从去年十一月起,老杨再没有收到过汇款单,也没有儿子的音讯。每天白天,他站在门口守望,我父亲路过的时分,他就上前拦下,问有没有信件。后来他着急了,要翻父亲的邮包,父亲不肯,差点动起手来。父亲没有措施,把信取出来,一封封拿给他对,翻到最后一封时,老杨把信拿近了些,伸出大拇指,不停地擦拭信上的名字,把弄了良久才还给父亲。由于出门着急,老杨拐杖也没拿,一瘸一拐地朝屋子走去。他嶙峋的身影给父亲留下了烙印,晚上他向母亲提及了此事。父亲终身不逾矩,但那一回他决议自作主张。他填了一张汇款单,给老杨送了一笔钱,汇款人写他儿子的名字。老杨不识字,除了名字外,只看得懂金额数字。第二天,他就拿着这封信去找老杨,拍着他的背,通知他一切都会好起来。老杨拆开信封后,父亲替他跑了趟邮局,兑换成现金后交给他,老杨百感交集,去超市买了三袋挂面,给父亲塞了包烟。我不知道父亲这终身做过多少善事,但那无意是他当时最称心的一件,那一天里,他在我面前来回讲了好几遍,讲多了以后就有了说教的意味。仁慈不单是一种质量,也是一种才干。他重复说道。 父亲没有想到的是,两天之后,老杨就收到了他儿子的来信,信里有一堆文件,老杨看不懂。汇款单也在里面,金额庞大,比老杨这辈子挣的钱加起来都要多。老杨先将单子当心肠藏起来,然后拄着拐杖跑遍了全村,嘴里重复叫嚣着,我儿子挣大钱了!逢人便上去搭话,要他人猜他儿子赚了多少钱。老杨固然语气夸大,炫起钱来毫不避讳,但平常日子贫苦,老来无所依,村民们也不妒忌。祝贺完后,又撺掇老杨摆宴庆祝,请大伙吃饭。老杨只是笑着,说,该请,该请。 礼拜天的中午,他们在村口摆了六桌。吃到最尽兴的时分,老杨从口袋里摸出那张汇款单,他站到椅子上,自豪地向众人展示。我的儿子,杨荣,十六岁就南下打工,每天去工地上推泥,五点钟就要起,苦干十几年,终于挣了大钱,更重要的是,不只挣了钱,还孝敬老子,不像孙立民家的儿子,一走四五年,没往家里寄一分钱。老杨说完后,从椅子上迈了下来,村民们抢着要看那张汇款单,老杨怕出意外,一只手捏着,另一只手护在前面。大伙儿挤成一团,拼命往前凑,似乎桌球台上白球对面的那一摞彩球。这时孙立民朝他喊了一句,你儿子死了。老杨收起单子,指着孙立民吼道,你骂谁呢?孙立民说,上面写的,工伤死亡赔偿金。老杨愣了一下,又把单子摊开来,交给朋友老李头,问,写什么了?老李头看了一眼,还给老杨,拍了下他的肩,没有说话。村民们曾经明白了个大约,只需老杨还在追问,说,哑巴了?上面写什么了?老李头说,你儿子出事了。老杨笑了一声,说,你们就是见不得我好,心里不均衡了,我儿子好好的。孙立民说,这钱是赔你儿子的命的,所以特别多,他以前没寄过这么多吧。孙立民没说完,被旁边的人给了一肘子。老杨说,不可能,不可能的,他升了职,发财了,我儿子前两天还给我寄信,寄钱呢,不信你们问小樊。 父亲被叫到的时分,正在最末一桌喝酒,老杨招手让他过去,父亲局促地看了我一眼,把腿上的外套塞我手里,然后起身走到前面。老杨说,小樊,你通知他们,我儿子是不是前两天还给我寄信?父亲没有说话。老杨说,你也哑巴了?父亲说,想措施联络下你儿子单位。老杨说,别跟我说这些,你就通知他们,前两天我儿子还给我寄信。父亲说,信不是你儿子寄的。老杨说,钱是你帮我去取的,怎样往常不认了?父亲说,杨叔,对不起,信是我弄的,不是你儿子寄的。老杨听到这句话后,脸色一点点变了,中间有个过程,似乎在消化吸收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咂摸,最后想明白了,嘴巴逐步张大,显露他暗黄的粗牙,头往上抬,眼神不时往上升,但也不和任何东西对视,然后猛地沉下来,发出一声呜咽。老杨抄起拐杖,朝父亲腹部戳了一下,拐杖末端装了三个轮子,在父亲衣服上留下三条灰印。父亲愣了一下,随后老杨被村民们拉开,那场酒席在一片狼藉中终了。往后的年月里,这场宴席经常被拿出来讨论,但上了年岁的老人曾经记忆含糊,产生了分歧,他们相互争论,有人说吃的是红事宴,有人说办的是白事宴。 那件事终了后,父亲被人推测了良久,推测他为什么要冒写那封信,推测他和老杨到底有什么关系,但人们从不往好意的中央推测。有一阵子他遭人抵触,村里人叫他坏音讯信使,像童话故事里的恶人,拒收他送来的信件,点名要别的快递员来送。我和父亲是为这事吵的,并不是觉得他有多么不像话,人有一千种活法,他不该仁慈得如此蠢笨。后来他开端休假,窝在家里不去上班,从旧书摊上买来一些书,每天躺在床上看,也看报纸,似乎在找寻些什么。但他显然没有找到,由于他又开端喝酒,半斤白酒入肚,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我在床边上的小方桌上写作业,我最恨他这个样子,酒气熏天,呼噜声震耳,我用笔去戳他的肚子。有一次他被我戳醒了,打了我一下,扇在嘴角的位置,被他的指甲刮了一道,流出了血。我掉下了眼泪,但父亲没有管我,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躺床上继续睡觉。 这个家快垮掉了,母亲不再给我编头发,从纺织厂下班后,她就进来摆夜摊。我跟着她一同进来,坐在她边上,把作业本放在大腿上写。母亲卖的是童鞋和袜子,不想跟他人说闲话,挑了个冷落的中央,生意不好,后来她不让我跟,说光线太暗分歧适写作业,其实是怕我看见她的困顿样子。那个假期,我跟江锋跑出了大院,穿过小镇,穿过一片未开垦的土地。我见到了火车,那就是我要去的中央。我想跑远一点,但也不知道去哪,然后看看会发作什么。荒原上跟大院里不一样,这里的风更有肉体容颜,从五湖四海吹来,很解渴。火车没有想象中美观,黑不溜秋,简直像是从土里挖出来的。 车厢是一个没盖的箱子,我从火车上掉了下去,之所以说是掉了下去,是由于我没有心理准备。我本该和江锋一同回去的,在踩上铁轨的时分,我曾经解开了许多恨意。我爬上梯子,是想看看车厢里有什么,然后就听到了火车的呼吸。那是一声明亮的震颤,但我确信只需我能体察到,我双手掐着那块铁皮,它在我的掌心之间显露无遗。这辆火车会在今晚开走,沿着铁轨一路向东。我预言了它,觉得有必要到里面去,决计还没有下定,身体曾经先一步行动。双脚落地后,天空一下子暗了,车厢里很黑,比外头热一点,地上还沾着一些煤,四面是不可逾越的高墙。那个夜晚很像人这终身的阅历,从一个中央跌进去,由铁轨送到一个陌生中央,再从那里出来。漫长的等候过程中,独一能够望见的是月亮。 实践上有些惧怕,江锋卡在车皮上,说要下来陪我,我不想拖累他。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陀螺给我,木头做的,捏在手里像个茶杯。男生都洗砦蟛形的玩具,好比皮球和带轮子的摩托车,假定月亮够圆,或许也会望上几眼。江锋扔下陀螺后,自己也下了火车,说要找人来救我。我听见他的鞋踩在石头上的声音,越走越远,最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把陀螺往地上一滚,我没什么手劲,它很快中止了转动,我又滚了一圈,陀螺碰到车厢壁,弹开很远,我需求站起来才干捡到。我开端心慌,我不知道江锋能否还会回来。 我开端想一些以前的事,实践上那一年我才十岁,本不该有什么往事可想。我记起父亲说过的一句话,事情总在失去时完成。这句话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是送信的时分,看到他人写在明信片上的。他经常会看明信片上的话,回来就通知我。他的新奇想法根原本源于这个,后来留恋上看书,我狐疑也与此有关。那天晚上,我坐在运煤车厢里,脑子里重复想起这句话,事情总在失去时完成。这时火车启动了,大地深处传来一声震颤,我苏醒过来,脚底下有股劲往上涌,不时涌到头顶,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祟,我开端盘诘自己。江锋在外头喊我,我没有回应他。我又甩了一下陀螺,用来分散自己的留意力,它转了一圈后回到了我手里。陀螺侧边脏了,灰层铺了整整一层,我的手汗也沾在了上面。我想像它一样,循环往复地旋转,但我不喜欢被弄脏的觉得。 那次坐火车的感受,当时我没有控制形容它的才干,一开端只觉得平稳,还有些吵闹。发酵了一阵后,有了另外的体悟,它就像坐在一张毯子上趟过石子路,或者说得更诱人一些,似乎在坚硬的波浪上飞行。除此之外,那个夜晚还有一些收获,我觉得是从那一刻起,我爱上了走投无路的觉得。 江锋 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分,我们从大院里搬了进来,迁到了木镇另外一个中央。小区和大院不一样,各家各户门窗紧闭,邻里之间很少交流。父母管我管得更严,周末也不肯放我进来,拐弯抹角地想问出那晚的故事,好比问我有没有交到新朋友,想不想念大院里的生活之类。他们想提到的是樊雪,这很明显,也很拙劣,每到这个时分,我就把碗往桌上一摔,意义是吃饱了,然后回房间躺下,拉上窗帘,澡也不进来洗,我控制了惩罚他们的措施。父母总是擅长把小孩培育成相反的人,他们责备我缄默内向,我会觉得自己就该成为那样的人。或许是提早到来的叛逆期,跟他们作对成了我的本能反响,不光是我的父母,我的阿姨、婶婶和舅舅,一切的大人都是这样。我从房间朝天空望去,觉得自己就像一朵云,只因受了点风力,飘到太阳面前,就被叫作乌云,我成了他们口中的坏小孩。我心想,既然身为乌云,那就好好遮住太阳的光线。 八岁那年,我还不知道什么叫遗忘,以为自己会永远记得那个夜晚,就像小时分背的古诗词“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入睡之后,好梦各不相同,但每个噩梦都在把我领向那列火车,重复温习一切的细节。五年级的一堂美术课上,教员教我们画火车头,用白粉笔在黑板上作简笔画,降生于工业反动的巨大机械。美术教员说,只需控制画圆形和方形的基本功,就能画出美观的火车头。画到最后一步时,教员把粉笔横过来,涂抹出浓烟滚滚的局面,黑板坑洼不平,烟雾也疏迷离,粉笔摩擦的声音尖利刺耳,我产生一阵恶心,鼻子忽然无法忍耐颜料的滋味。我逃出教室,在厕所不时待到放学。 初一上学期最后一节体育课,举行了跳绳考试,我从小膂力充沛,手脚谐和,一分钟跳两百零五个,拿了班级第一。体育教员当众夸我,在我的成果格子里打三颗五角星。体育课终了后,我没有把绳子上交,偷偷塞进了校服口袋。为了避免被发现,我把手插进上衣口袋,用力把衣服往下扯,挡住右侧裤袋的鼓包。那是一条黄色的麻绳,中间有绿色的花纹。回到家后,我把它洗了好几遍,把绳子中间的橡胶上的划痕擦洁净,然后认真地绑好,藏到枕头底下。每天早上,我都会穿上口袋肥大的工装裤,有四个口袋,我把绳子放在最大的口袋里。若是碰上没有口袋的裤子,就把绳子绑在左小腿上,绳子的一端从裤腰中伸出来。走路的时分,只需悄然一拽,左腿肌肉就会有勒紧的觉得,这种觉得很美好,不会再惧怕掉进圈套里,只需还有绳子,我能够从任何中央爬出来。 把绳子放进口袋的时分,我需求想些别的东西,伪装这是件很自然的事情,伪装全世界的小孩都会在口袋里塞一条绳子。 念高中的时分,认识过一个女同窗,她的口袋里总是藏着摔炮,遇到风险了,她就甩到地上恐吓他人。这是个令我入迷的故事,她一定也和我一样,有一段隐秘的童年阅历。 上大学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分开木镇,也是我第一次坐火车。父亲要陪我去报到,我说不用,我一个人就行。但他还是和我上了火车。订票的前一天晚上,他走进我的房间,问我要不要买车票,若是不想坐火车,买汽车票也行。他眼神飘忽,嘴角悄然上挑,装作轻松的样子在我看来有些刻意。那一整个夜晚我都在咀嚼他的话,揣摩自己是从何时开端裸露的,后背频频冒汗。他们只需看到我日记本的一角,就推演出整页的内容,这是做父母的天生身手。我的怯懦早已无所遁形,毫无遮拦地裸露在他们面前。 坐上火车以后,我没有急着上卧铺,在车厢外的过道里站了一会儿,看着窗户外边,大地把山峦拿去,给我递上树林,又把树林拿去,给我递上平原。我摸了摸裤子口袋,确认那里依旧鼓起。车程十二个小时,父亲睡在我的下铺,入睡很快,上车不到一小时,曾经有细微的鼾声。我把绳子塞到枕头底下,平躺在床上。不时以来,我都把火车想象成一个黑暗的监狱,我无法置信一个交通工具上会有房间、厕所和床,它一定是从什么东西衍生而来,就像面包和牛肉能组成汉堡一样。取下一排狱牢,在下面装上轮子,再在轮子下面铺上铁轨,我想这就是火车的由来。但我并不惧怕它,只需转动一下脑袋,便能够明晰地感遭到绳子的轮廓,像枕头里装着个马达,它使我的心机能够逃脱进来。 第二天早上,父亲叫醒昏睡的我,他的声音和广播女声简直重合到了一同,车到站了,停靠时间只剩下不到一分钟。我立刻穿上鞋,背上行李,慌忙地挤过人群。父亲艰难地跟在我身后,拼命想抓住我背包上的带子。我穿过车门,猛烈的光线从我眼里透过,我重新睁开眼睛,看见两只麻雀从站台牌子上扑腾起飞。我忽然感到一阵惊惶,回过头时发现父亲已站在身后,车门在他后面缓缓合上。 往后许多年,我常常想起那根被遗留的绳子,它的旅程比我愈加悠远。我想象它被小孩捡到,拿去当了玩具。或是被农民工捡到,用来把散乱的行囊捆到一同。由于我过于珍爱它,更容易幻想它有不一样的命运,但理想常常比想象单调得多,它可能只是被乘务员收走,扔到渣滓桶里,或是放在柜子里直到发霉。没有人会像我一样看待它,为此我忧虑了一阵子,并且十分狐疑,我能否能够真正分开它,然后单独前行,就像来到没有栏杆的桥面上,总觉得深渊近在天涯。侥幸的是,从失去绳子的那时起,八岁之前的一切记忆,我逐步把它们和梦境搞混了。 樊雪 江锋一家分开不久后,我们家也搬离了大院。临走前的一个夏夜,父亲找老杨抽过一次烟,拿着蒲扇坐在墙沿边,天气热得不像个夜晚。两个人把彼此的痛苦拿出来摩擦,父亲以为能够得到真诚的慰藉,但聊天终了时,老杨还是说了一句他不爱听的话。老杨说,往常我们俩一样了。这句话父亲记了很久,两年过后,我妹妹樊双出生。父亲抱上她,单手骑车穿过大半个镇子,踏进杨桥村,找到了正在院子里打家具的老杨。父亲掀起怀中围布,一个女婴的啼哭声响彻屋檐,父亲对老杨说,我们还是不太一样。 刚搬到新家的时分,父亲辞了职,整日在家中读报消磨时光。后来小区里闹了几起失窃案,居委会推举他当保安,由于只需他一人闲散无事。父亲没有推托,把读报的场所换到了阳台上,我家住在二楼,阳台面对着小区大门,他能够看到一切进出的人员。他的工资是由邻居邻居筹起来的,但若有失窃案发作,邻居们就会拒付那个月的安保费。不时到我妹妹五岁的时分,父亲才换了份正派工作,当公交车司机,开城际专线。 樊双并不知道我的存在,我的父母只需两次显露了漏洞。第一次是她上一年级的时分,语文教员布置了一项作业,请求大家引见自己名字的来历。樊双向母亲问起此事时,母亲措手不迭,茫然地看向父亲。父亲当即扯了个谎,宣称双字意为两个人的意义。樊双问第二人是谁,父亲愣住了,没有往下接。樊双说,双就是指爸爸和妈妈吧。父亲松了口吻,说,双双真聪明。 第二次是她十岁的时分,三年级刚开学,班主任是我曾经的教员,当众嘀咕了一句,说,樊双跟姐姐长得一模一样。这句话扎进了她的耳朵里,那些被遗漏的细节逐步有了轮廓。她总是狐疑房间有另一个人的气息,写字台正对着的白墙上有淡淡的铅笔字迹,那是我留下的,她揣摩了很久,不知道出自谁的手掌。而且不论有什么需求的东西,父母都早已做好了准备,就连学校发的带校徽的本子,家中的抽屉里也藏了好几套。那一天她终于和父母谈起了我这个姐姐,父亲躲无可躲,脸上闪过片刻的狰狞。中止那场对话的时分,樊双身上正衣着我的碎花裙,我的小红鞋和长筒袜,不论是她还是我,都有被戏弄的悲愤,似乎游鱼跳出海面,终于认识到水为何物。母亲不留余地地向她引见我,一个不曾谋面的姐姐,走失在一九九七年某个冬日的夜晚。樊双问,那她还会回来吗?母亲缄默不语,掌心抚过她的面颊,悄然解开她的麻花辫。 那时我就明白,我到了该走的时分了,但我并不准备分开木镇。这是个让我伤心的难题,假如以那个夜晚为起点,实践上我曾经走远了,人究竟得依附在时间的轮轴上,才干留下一些印记。当我叹息的时分,我又开端狐疑,那一声小小的哀愁,到底是留在了时间的一秒格子里,还是落到了物理空间中,泛起一尺即逝的涟漪。我就这样等候了许多年,像树一样坚韧,结出失望的果实,一度无法肯定自己的岁数,我的年轮藏在我自己的身体里,但我并不能把它数分明。独一能够肯定的是,盼望一个人归来,并不像告别那样简单。 ……(未完) 目录 2023-2《十月》 中篇小说 九重葛 / 邵丽 风过处 / 李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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