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苦楝花开》节选 文|秦子积 Qin Ziji 王韵翠从厨房里端着一锅如火如荼的米粥出来。几个孩子早已饿得两眼发黑，捧着碗在饭桌旁守着。她舀了半瓢清水往锅里倒，一边倒一边用勺子搅匀。粥凉了，她又掌着勺往每个孩子的碗里盛。饭桌上没有肉，也没有青菜，只需一碟酸瓜皮，一撮腌咸菜。孩子们早已吃怕了这些酸牙涨肚的家常便菜，捉在手里的筷子不时没有动，他们端着碗，仰起脖子，没有几下子便喝了三碗。 “每餐都是三碗，都不得吃饱过。”她的大儿子拿着空碗嘟囔，“以前上山还能够摘些果子，往常连摁不进指角的生石榴都没有影。” “眼睛吃饭，嘴巴走路，”王韵翠一边往大儿子的碗里添饭一边诉责，“你都不看一下，你多吃了，后面的人吃什么？！” 她的大儿子没有吭声，张大嘴巴，疾速把粥喝光，几粒饭粒黏在碗底，他伸长舌头卷进嘴巴里。弟妹们看着他多出的这一碗，眼里充溢了嫉恨。吃饱后，几个小肚子涨得圆圆的。他们撂下碗筷就到外面去游玩,从村头跑到村尾，再撒上一泡尿，又开端嗷嗷叫饿了。 王韵翠的家公蹲在一旁巴烟，抱着水烟筒吐完最后一口烟雾，起身摇着头叹息，“看来跟五九年一样了，饭都吃不饱，这样下去，仙人掌都要吃绝了啊!” “猪母草都要挖绝了，往常曾经挖到十几里外的不磨村了。”王韵翠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每天进来挖草的人像蝗虫一样，坡地上都是人，发现一片挖光一片。” 村里人把莎草叫成猪母草，其茎部有药用价值，村里有人特地收购。干旱时节，挖莎草简直是他们独一的收入来源。 王韵翠二十岁那年嫁给同村的周英锋。这个短命鬼和他妈一样，不到三十岁便放手人寰，留下她和三个幼崽艰难度日。新龙乡干旱，水利又不外关，特别是去年开春以来不时干旱，整个新龙乡都是靠买仓库米度日。有些子女多的贫穷家庭，连来年的谷种都吃掉了，眼下就盼着竹子早日生花。 这段三饥两饱的日子下来，王韵翠的腰身曾经细得撑不住裤头，抬手拍苍蝇的力气都没有。这时分，有人通知她能够到乡里申请贫穷补贴。她去了几回乡里，可办事的都把她当球踢来踢去，直到后来踢到田庆武的怀里。 田庆武是新龙乡分管民政的副乡长，个子不高，肚大头小，和凸出来的嘴巴相反，他的双眼是凹陷下去的，之前是龙阁村委会主任兼党支部书记，去年经过民选走马上任。有人依据外形给他取了一个贴切的外号，猴子精。 那天，王韵翠低着头走进田庆武的办公室。当时，田庆武正在看报纸，他歪着脑袋，用眼睛的余光瞟觑着眼前的女人：固然体型偏瘦，但面容姣好，关键是胸部圆圆鼓鼓的。弄明了王韵翠的来意后，他拍着胸脯允许会尽快落实。说话的时分，他的手慢慢挪向王韵翠的手，眼神也是火辣辣的，吓得王韵翠慌忙跑出乡政府。但是，没有多久她又再次回来。 田庆武谎称要下村检查工作，然后开着摩托车把王韵翠拉到邻镇的一个旅馆。一进门，他像个杀猪佬一样把她刨个精光。完事以后，王韵翠浑身无力，整个人趴在床沿边上，她双手捂住发烫的面颊，一只脚向下无力地垂着。迷糊中，恍若她的死鬼老公从天上伸手抚摸她的屁股蛋，麻麻的，痒痒的，那是一种久违的幸福。 过了九月底，天上还是没有掉过一滴雨水，龟裂的水田像是铺上一层破被烂褥。眼看就是秋耕时节，可村里人也只能望天兴叹。有的人性格火暴，拿着竹竿往天上捅，说是要把天捅破，让雨水漏下来。王韵翠家的米缸很快就要露底了，这些天稀饭越煮越稀，米粒都能数得分明，她在心里狠狠诅咒老天爷不得好死。 旱情惹起县里高度注重，单常委会就开了好几回。几种计划实施后，问题还是哪里来那里去。工作组用熄灭炉往天上射过几枚催化剂，可冷却下来的雨水都润不湿嘴唇；发起老庶民挖水井，可井底渗出来的水还没不外脚踝。指导估量也是没辙了，最后痛快弄个人事调动，一纸调令将县农业局局长王仁发调往新龙乡任党委书记，寄望他能改动旱情。这个带着深度近视眼镜的“眼镜爹”，早年毕业于华南热带农业大学，一脸书生气，工作十余年来，从农机公司到农综办再到农业局，一路过来都是和“农”字紧密相连，是县里名不虚传的农业专家。 乡里人并不关怀谁来当这个书记，那是公家人的事，赤脚踩泥管人家穿鞋的干什么，吃饱没事不如纳凉数腿毛，再说了，书记也是人，又不能呼风唤雨，干旱还不是一样干旱。 田庆武听到这个音讯的时分，先是一怔，随后把手中刚点燃的香烟扔到地上，掂着脚踩了几下。 “这种旱天，官爹老爷来了也一样。”田庆武怨声载道，“为了和符书记搞好关系，红薯酒都陪他喝了几胶桶，差点还赔了一个表妹，好不容易攀上这层关系，往常就要调走！拨汝母！” “滴……滴……滴……” 这时分，别在田庆武裤腰带上的BP机急促地响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号码很熟习，是灵佑村一家小卖店的，十有八九是王韵翠。这个时分呼他估量不是想摸口袋就是摸裤裆了，今天可是新书记报到的第一天，万万不可误事。田庆武歪着脖子用力摁掉，BP机没有声音了，只剩下提示灯在不停地闪，他没有去复机，双手捧着肚皮朝乡政府走去。 “斗官穷，斗鬼死，斗伙头饿锅巴底，”田庆武心想，“管他是谁，我先踢土测风向，吹南我不往北就是了。” 乡政府的办公楼是一栋三层半的建筑，孤立在大院中间，楼顶上插着一面国旗，算是乡里的至高点。前些年重新装修的时分，用石头米盖住黄色的外墙。从那以后，乡里的老庶民都改口叫石米楼。石米楼后面有一排瓦房宿舍，一座蓄水塔，再后面是几个长满细小青苔的老坟墓。王仁发住的那间在最左边上，原本是一间仓库，到乡里履任后，他让后勤人员倒腾出来做宿舍用。后窗一推开就能看到坟墓，刚开端他心里不时发毛。共产党人不信鬼不信神，可究竟王仁发在乡村生活了这么多年，各种奇离古怪的故事听多了，难免有些时分会想东想西，特别是遇到乡里断电的时分，那摇曳的烛光里似乎有人走来走去，漫漫长夜很难熬。 一个周六的上午，王仁发把屋子收拾妥当以后，捏着刀片对着摩托车上的镜子，当心翼翼地刮着脸上的胡须。刀片有点钝，生怕伤及脸上的皮肉，他刮得很慢。 “王书记！” 屋子外传来了一声急促的叫声，王仁发把眼睛眯成一条缝隙，认真看了几眼，是办公室新来的小苏。 “我刚才接了一份急电，明早有台风要来！”小苏说，“县里请求我们尽快部署防风预案。” 王仁发走到门口，接过小苏手中的急电，是县三防办发过来的，看起来状况比较严重。 “你马上通知各村委会主任到会议室开会，十二点之前务必到场。还有，乡里的指导以及各部门的担任人也要参与。” 王仁发说完，把刀片放回盒子里，用清水胡乱抹了一把脸，衣服也不换，趿拉着门后的一双运动鞋，急匆匆地往会议室跑去。 小苏在手忙脚乱地联络参会人员。王仁发一个人在二楼会议室里踱着方步来回走动，眼光不时朝大院门口望去，他手里的那份急电，巻得像一截白色的塑料管。 田庆武最早来到会议室，他一进门疾速从口袋掏出香烟，晃出一根递给王仁发，摁着打火机在一旁候着。王仁发接过烟，歪着脖子点火，他蠢笨地吸了一口，将烟雾含在嘴里然后狠狠吐出来，一直不说一句话。田庆武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心想，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该不会是有人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捅给他了吧？田庆武夹香烟的手指细微地哆嗦了一下，一截烟灰随之断落在他的皮鞋上。 开会时间曾经到了，可参会人员还没有齐，王仁发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虑，提早坐到会议桌前。他的跟前摆着一个用红布裹住头的话筒，他神色凝重地看着会场，几个曾经摆上茶杯的位置还是空的。状况紧急，时间不等人，王仁发抿着嘴巴啜了一口茶，随手调了一下话筒的位置，小声宣布会议开端。他还是以往的作风，客套的话一句都没有，连习用的收场白都省了，直奔主题。他将手里的文件展开，捡东挑西把大约意义说了一遍：一场稀有的台风将登陆海南，县里指示，各乡镇要按国度防总以及省委、省政府的请求，做好各项防御工作……末了，他又口头强调几句，我们正缺水，既然它来了我们就要想措施让它留下来，一定要发起大众充沛应用田间地头蓄水，封堵排水沟、边沟和田块缺口增加田间蓄水，增强抗旱水源保障才干。 这次台风肆无忌惮地横扫海南岛，所经之处满目疮痍。公路旁的立柱广告牌拦腰折断，椰子树连根拔起，房屋倒塌，坝堤告危……电视、广播不连续地播放灾情。万宁、陵水是重灾区，东方固然偏离主风力，但也未能辛免于难，新龙乡还呈现了人员伤亡讲演。龙阁村有一位鳏夫不听村干部的劝止，执拗留在祖屋过夜，结果屋倒人亡。虽说台风受损不大，但究竟出了人命，这使得新龙乡一下子成为县里的焦点。 台风过后没有多久，县民政局请求各乡镇统计损失状况，说是国度将有相关补贴。一上班，田庆武抱着电话逐一通知各个村委会。打完电话，他一连打了几个哈欠，趁着村干部还没有来，他赶紧跑到后院的排球场上抽烟。换是以前，这样做无异于脱裤子放屁，但是最近办公室新来的小苏只需闻到烟味就会不停地干呕。田庆武倒也不是玲香惜玉，在他眼里，女人就是换洗的衣服，可小苏是镇长的小姨子，能让则让吧，以免以后削着脚尖走路。 田庆武抽完烟，张开小腿站好马步，压压腿、扭扭腰，开端伸展筋骨。他往常浑身乏力，只需躺下马上就能睡着。昨晚打了半宿麻将，下深夜又跑到王韵翠家里瞎折腾。刚迷上眼睛不到一刻钟，这个小寡妇就把他弄醒，催他赶紧分开，以免孩子起床撒尿的时分看见了。 田庆武一边回味昨晚的个中滋味，一边起劲地扭着身体，手脚上的关节“咔咔”作响，听得心里温馨极了，还想再做一遍，看见几个村干部陆陆续续走进乡政府大院，他只好停下来。新龙乡不大，除了月斗村，其他几个距离乡政府都不远，骑摩托车不外十来分钟，就是踩单车也不会超越半小时。这些人就是这样，平常开会没有一个是积极的，一说到有钱领，个个跑得都很快，生怕晚了被他人抢完。 看见田庆武在排球场上锻炼，大家都围了过去。刘开通抢在最前面，当了几届圣居村的副主任，他和田庆武不时都有接触，关系很好，平常吃吃喝喝总少不了他的份。他觉得只需他才干享有这份荣光，就像信徒烧了祠庙里的头柱香。 田庆武自从当了副乡长以后，显然就是乡里很多人心目中的佛祖。素日里，有些人有事没事老爱往他家里跑，送点东西、聊聊天、干点家务活。总之，设法套近乎，以讨其欢心。时间久了，谁来谁不来，来多来少，田庆武心中有数，关于那些来得比较勤快的村干部，工作方面他也是尽量给予照顾。不外，龙阁村委会主任张吉辉仗着自己是田庆武老婆张吉蓉的弟弟，至今花生米都没有给过他一把。 “指导就是不一样，一大早起来锻炼身体，”刘开通看着田庆武诙谐地说，“看来你真是老了，不像我们都是深夜爬起来锻炼。” 旁边几个村干部听了，扭头转身偷偷发笑。田庆武站在原地不动，张着嘴巴，不停往外吐着粗气。这些年，身体的确不如以前了，只需稍作猛烈一点的运动就会累得像条中暑的老狗，连呼吸都艰难。歇了一会儿，堵在胸口的气慢慢顺了下来，田庆武皱着眉头说，“就你那根猪崽屌深夜起来运动？我一个晚上还跑几个场呢！”他还想把昨晚和王韵翠的床事炫耀一番，看到张吉辉骑着摩托车过来，这才闭上嘴巴。他竖起食指对着刘开通晃了一会儿，最后嘣出一句，“我不行？我打马都死噜！”大家听完开怀大笑，笑得前俯后仰。 张吉辉停好车，睇了一眼田庆武，发现他的皮鞋上沾着星星点点的干泥浆，裤脚上还黏着一些干草枝，知道这王八蛋昨晚又走夜路了。反正这些年，大姐没少回家提过，单她说出来的名字都好几个。 田庆武抽完一根烟，提了提裤头说，“我们上会议室吧，早点终了早点喝酒，人未几就喊我一声啊。” 遇到乡里开会，各村的干部集体喝一顿，这条不成文的规矩在新龙乡由来已久。他们美其名曰：工作餐。有的村没有什么收入，在饭店的帐一挂就是好几年了。往常干旱了一年，这样的饭局尤为重要，进了饭馆不只能吃顿饱饭，酗酒的还能喝上几口解解馋。 “良久没有会开了，今天要搞顿猪仔肉。”刘开通跟在田庆武的身后，咧着嘴说，“天天酸瓜皮、扁豆酱，我往常听到都惧怕！” “他人嚷，你刘开通也来凑繁华？一身肉菜，傻子都能看出来。”田庆武说完朝会议室走去。 “拨汝母！你喉咙腔大，想吃鸡肉连老婆都骗。”刘开通暗想，“也就这些年，你日子好过了，肚子里有点油水，要不你喉咙响了，不知道又要骗谁去了。” 刘开通很恼火田庆武把他的那根东西比作猪崽屌，可慑于指导的能力只好憋着。谁不知道猪崽屌硬得快，可屁股没耸几下就泄了，这明摆着就是凌辱人嘛！ 会议室里吵喧嚷嚷，各个村的干部都在说着各自村里的损失。 “我们村的刘辉东损失最大了，他家的水塘全淹了，鱼都没了。” “我们村的母猪都被水冲走了，牛也死了几十头。” …… “人家龙阁村还死了一个人呢，”田庆武看着他们说，“让你们来磋商工作，个个都只想念着那点弥补款，拨汝母！” “你说得好听，没钱拿嘴巴去展开工作啊？再说了，国度给的钱不要白不要。”灵佑村的詹辉峰主任说，“大家各让一步工作才好做下去，该给的我会给，王韵翠家不也损失六头牛吗？” 听到王韵翠的名字，刘开通眼珠一转，赶忙接上话茬，“就是嘛，你们指导张嘴就能当喇叭，爱怎样吹就怎样吹，累死累活的是我们。有些事情，大家心里知道就好了！” 田庆武觉得这个会开不下去了，抓准机遇意味性地总结了几句，“既然会议的内容大家曾经分明了，往常把表发给你们，回去调查分明以后，按请求填好交给小苏。” 他的话刚落音，就有村干部站起来提议，“那么省心干嘛，谁家损失多少我们心中早就有数，往常就填好直接交给你们。” 田庆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弱弱地说：“那也行，不外你们要认真想分明，千万别漏报了。” 各个村的干部拿到表以后都在低头填写，通道村的村主任不识字，缠着正在倒茶的小苏帮他写。他在一旁盯着，很认真，像是看得明白似的。刘开通很快把表填好，可他看着表格忽然忧虑起来，原本想要照顾的很多人都还没有填上去，这些人在村里不是有钱就是有势，都是惹不起的人家。 “分一点给他们吧，要不他们就要吼得像雷公劈一样了。” 想到这些，刘开通让小苏再拿一张空白的表格。不外，他很快就重新填好，他看了一眼，觉得没有多大问题了，随手交上去。 田庆武坐在椅子上，随意翻了一下表格，那上面很多名字都很熟习，特别是刘开通的弟弟刘开白，上个月才办了低保，这次台风，单母猪就损失三十头。拨汝母！把人都当傻子了，养了三十头母猪还是低保对象？还有，他妹夫的一亩鱼塘就损失了几万条罗非鱼。这个刘开通啊，苍蝇飞过都要设法拔根腿。 田庆武手里拿着笔，像教员改试卷一样看着桌面上的表格，他很想在上面打几个大叉，可他又不敢，最后在指导签名栏里无法地写上自己的名字。 （秦子积，男，80年代出生于海南省东方市，现居海口。） 海南省作家协会官方微信公众号| 原创海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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