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他人性关系的猎奇心是小说耐久的传统之一，这种猎奇心使小说侵入生活的隐秘层面，层层揭幵私人阅历，而处于性关系中的身体正是生活隐私的中心。而《金瓶梅词话》关于此种隐私的展示似乎毫不吝惜。主人公西门庆从小说幵始开生药铺的一个浮浪子弟，家中己有妻有妾，之后随着故事的展开，中止他的性冒险，接二连三地娶妾，与妓女、豪门贵妇、家中仆妇等众女子展幵逐乐的游戏。固然他最终因色丧身，但盘绕着他的各色人物之间复杂的关系仍在继续。
小说第四十九回，刚渡过弹劾危机，又从蔡御史处得到早擎淮盐三万引巨利的西门庆去永福寺为蔡御史饯行，遇到来自“西域天竺国密松林齐腰峰寒庭寺”的胡僧。西门庆立刻请这位有伎俩的高僧到家款待，向他求房术的药。这一回被以为是全书以及西门庆人生的分水岭，他从这里幵始加快了因色丧身的步伐。 关于胡僧所赠之春药，小川阳一对其在晚明日用类书及其它资料中的药学线索的调查显现，这些物品在晚明民间类书中占有自成一门类的位置，并被置于与化装品、洗濯用品等物相同的日用品位置。因而，虚拟的小说世界中的这一细节表示是建构在日常生活细致事实之上这一事实，似乎为重新评价这部被称为“狼褒之书”的作品提供了新的理由。而在浦安迪对小说色情章节的叙事学剖析中，他以为小说家看待性描写的态度是审慎的，并运用了滑稽处置、布置叙说次序、遮断行为情形等手法实质上反讽性地处置了这一问题，削弱并进而承认了小说是在鼓吹色欲的意见。韩南更早的文本考证己指出，《金瓶梅词话》对人生这一方面阅历的展示方式、场景、词汇等都来自对文言色情小说《如意君传》的直接借用。本文无意参与对这部作品中性描写性质的争论。无论如何，由于性问题在整个人类文化中的忌讳性质自身仍未改动，对《金瓶梅词话》中这部分描写的合法化论证面对的仍将是艰难。 正如韩南所强调的那样：“重要的不是援用自身，而是它的性质和目的。”本文只能且必须招认，即便是在对这一阅历范畴的文学开辟上，《金瓶梅词话》所展示的复杂叙事技巧使这部作品与它之前和之后的诸多触及同一主题的作品显现出了基天性的区别。小说中点处呈现的胡僧赠药也在叙事上显现出结构性的作用。首先，胡僧赠药成为了后续情节中主角西门庆和其他人物命运走向的牵引。正如第四十九回，胡僧正是西门庆自己性器官与愿望的化身。这位容颜奇特的胡僧的呈现使整个叙事空间充溢了带有性意味的形象与符号，不论是他的名义举止、所来自中央的称号，还是西门宅中厅堂的家居装饰或席上肴馔果品、酒器盛具，都产生奇特的变形。 春药作为融于肉体的异物占领、统治身体，并引导身体走向自我消灭。胡僧施给西门庆的药丸作为“礼物”的方式呈现，并未收取金银作为报酬；但真正不求回报的捐赠是不存在的，捐赠行为的发作等候了回报，而西门庆为这一捐赠所延迟支付的代价是他的生命。固然胡僧在赠予的同时劝诫他谨慎运用，但这种赠人春药又劝人勿过度的话语具有反讽意味。自此之后，西门庆对性的追逐却因而刺激而愈发猖獗并因色丧身却是事实。西门庆在得药之后曾向胡僧求方“吾师不传于我方儿，倘或我久后用没了，那里寻师父去？”可惜这些药丸用尽之时，也是西门命尽将至之日。胡僧没有传授药方，由于西门庆并没有机遇再用到它。
在开端用药之后，小说对男主角与众女性的性关系的呈现发作了变更。在他生命最后九个月间，西门庆用尽了百十余药丸。作者诲人不倦地提及西门庆用烧酒服药，之后局面中呈现的患惑性的直接描写也像是晚明日用类书中鼓吹春意妙方的广告词，在洁本中常常需被大段删除。后期的西门庆成为了只剩器官性的存在，而不再像一个人。昂扬的性欲己经不为日渐虚弱的身体所能接受。在西门庆死后水秀才替友人为他写的祭文中，他自己的生平被叙说为阳具存在的历史，戏仿的悼词中西门庆与他的器官最终从暗喻彻底转化为提喻的关系。 西门庆之外，李瓶儿与王六儿两个人物与胡僧之药相关。西门庆得药当日便与王六儿试药，回家又强行与李瓶儿同房。张竹坡点出胡僧施药“盖为死瓶儿、西门之根”、由于李瓶儿因而种下日后重病的病根。至于王六儿，西门庆是在她华诞这一天得到的胡僧之药，她在一定意义上被以为是西门庆致死的凶手之一。 但这一物品更重要的作用是与其他几项事物构成了却构关系：与毒杀武大的础霜形异实同，又与任医官的延寿丹构成了对比，更与薛婆子的种子灵丹构成了平行关系。招致西门庆死亡的药丸与招致武大死亡的砥霜，二者均经过潘金莲之手实施，而且西门生死关头潘金莲仍骑坐在他身上的姿势，与药鸿武大时她骑坐在武大身上紧按被角的身影相堆叠。相同的身体的姿势使七十九回的场景也被赋予了先前局面的谋杀性质。从这组对应反观前面的不同药物，胡僧药、延寿丹都是实践上的毒药，构成了西门庆最终的死亡。 第四十九回回末诗“饶你化身千百化，一身还有一身愁”，绣像本眉评“细看此僧，却像何物”，“和尚举止，与阳物原差不远”，以及张竹坡的行评“一部万言人物，此僧独显然写出”，实践都点明了这一点。 纵欲构成腰腿疼痛，一日忽然想起任医官所与之延寿丹，就上如意儿挤人奶来服用。但服药之后，又与如意儿行房。几日之后，同样是服了延寿丹之后去了王六儿家，随即服用了春药，并在这一天晚些时分被潘金莲送下致命的正常用量三倍的药丸。养生之延寿丹并不能延长西门庆的寿命，不只由于它的呈现已晚，更是由于其目的的反讽性服用延寿丹是为了养生，养生是为了纵欲。以至这一药丸在第七十八回出场自身，是为了加快第七十九回西门庆丧命的步伐。而西门庆自己将胡僧药称为“补药”。以西门庆的身体为战场，养生护生之延寿丹无法挽回春药带来的消灭性结果，同样意味着明代盛行的养生传统是愿望狂潮自身的产物，无法承担解救的任务。
至于最后一对对应关系：胡僧的药丸与薛婆子的种子灵丹构成的平行关系。吴月娘在西门庆取得胡僧之春药的同一日，从薛姑子处得了生子的符药，她所言之“他有胡僧的法术，我有姑子的仙丹”—句点出了春药与种子灵丹之间的对照关系。在同一日（四月十七日）一僧一尼赠给西门夫妇不同的药，翌年元月二十一日这同一日，西门庆逝世而孝哥出生，这阐明了小说结构上的一条生与死的伏线：错误的用药构成死亡，正确的用药降生子嗣。不外，二者的关联似乎更为复杂：这使孝哥自身变成了两种性质不同的药物分离之后的产物。 吴月娘服药的壬子日，西门庆为了讨好正妻，也同时服用了胡僧之药。这两剂药丸分别代表两种并不相融的价值观与人生指向：胡僧之药激起的是西门庆不可约束的对性的狂热追逐，而薛姑子的灵药要达成的是吴月娘求子以完成儒家有后”与稳定自身作为正妻的家庭位置的双重政治目的。儒家正统思想对家庭后嗣的等候、妻子的功利目的、丈夫对性欲的无止境追求，三者之不可谐和，最终招致的是孝哥只能随普静禅师出家为父赎罪，而无法担负一个具有新的认识形态的可完成的未来。 由此可见，“药”是这部小说中一个不可忽视的母题。在一定意义上，西门庆是经过服药而被药占有，经过追逐性而被性占有。各种不同类型的“药”在他身上发挥作用，对整体叙事中的几大主题起了却构性的作用。而西门庆自己是开生药铺的，这一细节更使“药”成为了小说中不可忽视的一个结构性要素。 “药”的作用招致了西门庆旺盛的性活动，但却没有为他带来子嗣。在这种无后的性的观照下，西门庆不时建构并扩展自己家族的无效努力引人深思。西门庆形象的特殊性之一，是小说开端就阐明他的父母和发妻均已逝世，除了出嫁的女儿西门大姐，小说中没有任何与他有血缘家眷关系的角色，之后呈现的一切亲戚均来自他所婚娶的女性。后来他经过贿赂当朝宰相蔡京，成了这位权贵的契子。在寻觅虚假的父亲的同时，他也找到了一批虚假的子女：妓女李桂姐、吴银儿、王三官陆续成为他的干女儿和干儿子。而在他逝世后，女婿陈经济接替了他与潘金莲的关系，张二官接手了他的官缺和李娇儿，仆人琐安继承了他的产业，亦得到他的继承人的身份。此外，他还结交了一批虚假的兄弟，如应伯爵、谢希大、云离守等人。
但是在西门庆结交虚假的父子、兄弟关系以树立属于自己的“家族”的过程中，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却都没有成为他真正的继承人。就像他的亲生父亲被虚写，而虚假的父亲却得到细致描写一样，他与假儿子、假女儿的关系被详尽描画，而亲生儿子却短少真正的交集。这种虚者实写、实者虚写的笔法直接指向西门庆所建构的家庭之虚拟性和终将解体的结局。西门庆与他的诸妻妾求子的失败，或胜利后却终归失败，叙事背地无疑躲藏着对儒家传统及其正统位置持续性的忧虑。 年轻的妓女李桂姐因其与西门庆的特殊关系，常常被视为小说中乱伦关系的中心人物之一。李桂姐是西门庆第二个妾李娇儿的侄女，被西门庆梳笼，后来又认了西门庆正妻吴月娘为干娘，这样她与西门庆之间从原本的妓女与標客的关系转变为准乱伦的关系；同时，她与王三官的交往又使人物之间的伦常关系更为混靖。假如将潘金莲与陈经济的关系、潘金莲与王昭宣家原有的关系、西门庆与众仆妇的关系、春梅与陈经济的伪姐弟关系引入其中，紊乱的网络关系使这一家庭能否称其为家庭自身成为一个问题。由于小说的“家国同构”设计，牵扯不清的乱伦关系不只意味着家庭内部瓦解，同样暗示了外部世界的崩馈。 小说第十七回，西门庆抄到载有朝廷兵科给事中宇文虚中参劾蔡京、杨戟内容的邸报文书： 譬犹病夫在此，腹心之疾已久，元气内消，风邪外入，四肢百骸，无非受病，虽卢、扁莫之能救，焉能久乎？今天下之势，正犹病夫抵羸之极矣。君，犹元首也；辅臣，犹腹心也；百官，犹四肢也。陛下端拱于九重之上，百官庶政各失职于下，元气内充，荣卫外扞，则虏患何由而至哉！ 这段文本将国度比作身体，将国君比作头，辅臣比作腹心，百官比作四肢，而往常的天下之势则如不可救药之人，元气内部损耗，无法抵御来自外部的风邪侵袭。小说最后的战乱最终证明了宇文虚中的这一预言：国度这一身体，犹如主人公西门庆的身体，都是无药可救的了。
上述紊乱状况实践上更合适称为拟乱伦关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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