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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日记: 莱茵花火

时间:2018-10-15 20:59 0 513 | 复制链接 |来源地址:www.wanhu888.com 打印 |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本文作者“疤疤爸爸”,欢迎去豆瓣App关注Ta。

尹君碰到我,又叹笑:“梁斯逸这人还真是让人讨厌不起来,前天下午我在游泳馆碰到他,他又给我扶门。他笑的那个样子——哎,不好形容,但他真是友好。”

我笑:“他这人是这样的,他对谁都特别友好。”

尹君镜片后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怪就怪在他对情敌都友好!”

过了会儿他摇头苦笑:“哎,我真是想不通,他除了游泳游得好,哪点配得上你!一开始我恨死了他——”

“越说越夸张,你还恨起他来了?”

“我当然恨他!他一个什么都听不见的人,居然抢走我心中的女神!”尹君虎起脸说罢,又嘻嘻哈哈笑起来。

梁斯逸什么都听不见。我母亲说:小茵,你要是真爱他,我不会干涉你。真爱,谁能干涉呢?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以后你们生活在一起会有很多困难。我说:妈妈,我知道的。我母亲说:你太单纯,什么事都以为可以简简单单的,生活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说:妈妈,我知道的,我不怕。

和尹君告别,我拎着运动背包去更衣室,换泳衣淋浴。

泳衣是连身样式,浅玫瑰粉色,后背剪裁很低,背上绷着几排上下交叉的细带子。

赤脚走到一面大大的镜子前站定,那镜中女孩浑身上下布满水珠,皮肤是青白色的,隐约可见皮下粗细不同的血管。宽宽的肩膀,锁骨在肩头耸起,腰肢凹陷处挨在胳膊肘下方。眉目被白色泳帽往后勒得紧紧的,勒成了吊梢眼。

一面圆形时钟在镜子上方一下一下走着,秒针发出宜人的沙沙声。

真奇怪,下午三点半,更衣室只有我一个人,泳池也只有我一个人。

阳光从巨大的玻璃天窗照进来,在泳池四周墙上形成一道道明亮摇曳的浅绿色波纹。

我做完拉伸运动,深吸一口气,扎入水中。一口深深的气息潜到池底,四周静谧无声,只有低频音浪鼓动着耳膜,发出辽远安宁的回音。

梁斯逸今天没和我一起来,他弟弟从英国回来了,他陪父母去机场接机。

早就知道他有个弟弟,我在梁斯逸家做客时翻看过两人小时候的照片。那是个胖男孩,胳膊浑圆,脸也胖乎乎的,眼睛不大,但瞳孔很亮,总有点愁闷似的站在一旁。

他弟弟叫梁斯清,清是“水至清则无鱼”的“清”。

第二天中午我们约在港式茶餐厅吃饭,为梁斯清接风洗尘。

眼前走进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理平头,戴黑框眼镜,眉头很低,眉峰高高扬起来,穿着件深咖啡色牛角扣带帽大衣,英俊明朗,面带柔光,他让我想起风刚刚停时街角的一棵大树。

我怔住。那片刻好像因为风停了,时间也停了。

“这就是姐姐吧?姐姐好。”他微笑。

梁斯逸笑眯眯地捶了两下他弟弟的肩膀。

“你好。”我也微笑。

梁母在旁嗔怪:“哎,你这孩子,太没礼貌,你真的在国外呆久了呀?你怎么可以叫‘姐姐’?你应该叫‘嫂子’才对。”

我尴尬笑道:“阿姨,我和斯逸我们还没结婚呢。”

梁斯清也笑:“妈妈,我是怕把姐姐喊老了。”

梁母一怔,笑说:“好好好,你说的也有道理,随便你。你们年轻人,不要拘泥于那么多规矩。”

五人入座。梁斯逸帮我拉椅子,梁斯清脱下大衣,反折着搭在椅背上。

梁母问我:“小茵,我忘了,你比斯逸小几岁的?”

“四岁。”

“哦,那斯清是得叫你姐姐,他比你小两岁。”

梁斯清望着我,问道:“姐姐,你生日几月份的?”

“我是六月份,夏天出生的。”

梁母笑道:“斯清的生日是一月份。我记得生他那天下大雪,我难产,疼个半死,那个护士还说我呢,说你都生第二个了,怎么还那么娇气。”

“所以啊,妈妈,姐姐根本大不了我两岁,才一岁半。”梁斯清也笑。

梁父这时自豪说道:“斯清这次从英国毕业了,论文就写好几个晚上。他不仅自己写,还帮别人写。他很勤奋,很有出息,一旦下定决心做什么事情就一定要做到。现在毕业回国,在国内看看找什么事情做。”

吃了一阵子,梁母又笑着问梁斯清:“你怎么搞的,现在还没有女朋友?”

“回国的飞机上倒是遇到一个人,聊得很投机,但她好像三十多岁了,看到她手指上戴了戒指。”梁斯清说。

“你的个人问题要抓紧。你要向你哥哥学习。”梁母笑眯眯地看着我和梁斯逸。

梁斯逸这时不明就里地抬起头来,嘴角一牵,冲我们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从茶餐厅出来,梁父梁母告说还有另一个聚会要去,于是我和梁斯逸梁斯清一起回家。是深秋午后两点,淡金色的太阳照在脸上,一点点微烫。树叶落得差不多了,反倒显得天空一片明净开朗。我走在梁斯逸右边,梁斯清落在后面半步,跟在梁斯逸左边走着。三人都低着头,竟然一路无话。

过了好久,听见梁斯清开口说:“姐姐,你和我哥哥还好吗?”

我转过头去,他隔着梁斯逸望着我。

我笑了笑:“我们很好。”

“他听不见,要是有什么地方惹你不高兴,你要原谅他。他心地很好,他对谁都没有坏心,他从来不把谁想得很复杂的。”

“当然,我懂。”

梁斯清笑:“我小时候,我哥哥有什么好东西都让着我,他对我很好。”

“看得出来,你们兄弟俩感情很好。”

梁斯逸这时转过来看我,打手语问我:“你们在说什么?”

我也打手语:“我和你弟弟说我们在一起很好,很相爱。”

他不停笑着点头,一手紧紧牵住我,一手亲昵地拍了拍他弟弟的后背。

梁斯清很快就在银行找到事情做。一天晚上我照例去梁家吃晚饭,饭后五个人都坐在沙发上喝茶,梁斯清掏出两张音乐会的票给他母亲,说是单位同事给的。

梁母拿起来看了看,说:“我和你爸爸那天要去你刘叔叔那儿有事。不然你找个人和你一起去吧。”

“我刚回国,一个人,我找谁?”他笑着摘下眼镜,低头用卫衣下摆擦了擦镜片,又戴回去,眼睛望着电视屏幕。

“你那些同学呢?”

“很久不联系了,找谁都很唐突。”

五个人又说了点别的,一边喝茶一边看电视。梁母放下茶杯,突然说:“那不然斯清就和小茵去好了,最起码票不要浪费了。”

我一愣,连忙笑说:“我还是别去了吧。我在家陪斯逸,不然斯逸一个人在家,多不好。”

梁斯逸瞪大眼睛望着他爸爸: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梁父把票递到他眼前,又打手语:你弟弟,要和小茵去听音乐会。

梁斯逸一边看票一边点头:哦,好,好,让他们去吧。

他转过来把手按在我的腿上,宽慰笑道:去吧!去吧!你不是喜欢音乐的吗。

那是个美丽得令人讶异的冬日黄昏。天空是宝蓝色的,四周沉淀着剔透的深紫色波光,仿似一块无忧无虑的玛瑙漂浮在很高很远的地方。我在剧院门口见到了梁斯清。他穿着一件浅驼色大衣,手插在口袋里,在人潮里来回来去地走。看到我时他一下子就把脸低下去,显出很害羞的样子。我有些奇怪,心情却也变得好像放学后偷跑出来约会的高中生似的。

中场休息时我和梁斯清才说上话。我们走到音乐厅外的旋转楼梯旁站定,他笑道:“今天这钢琴家有点紧张,我听到她弹错几个音。”

“我也听到了几个,但她掩饰得很好。”我说。

他让我稍等,去旁边的小咖啡厅买回一瓶纯净水,把盖子拧开,又盖好了递给我。我笑说谢谢。

他问:“姐姐,你最喜欢哪个作曲家?”

我想了想:“斯克里亚宾。”

“斯克里亚宾?他很冷门呀。”

“你呢?”

他推了推眼镜,微微皱着眉头说:“肖邦……我是不是很俗气?”

我笑:“人人都喜欢肖邦。”

“我小时候学小提琴,我爸爸打我打断了几根棍子,我现在想起来都有心理阴影。如果我爸爸不是那么打我,可能我会更喜欢小提琴。”他说。

“我学钢琴那会儿也经常挨打。最可怕的是我妈妈会看着钢琴老师打我。”我说。

他突然问:“姐姐,你平时跟我哥哥在一起的时候,都做什么?”

“就和一般的情侣一样啊。吃饭,逛街,游泳,爬山,去博物馆,呆他旁边读小说什么的。”

梁斯清似乎对我的回答并不感兴趣。

“你为他学了手语?”

“学了一点点。”

“姐姐,你到底爱我哥哥什么呢?对不起,我这么问是不是很没礼貌?”

我一怔,笑道:“你哥哥他游泳游得很好,又帅气,而且他非常善良。”

“他确实游泳游得好。”

“嗯,他像一条鱼。”我望着别处微笑起来。

梁斯清注视着我,也笑了笑:“而且游泳的时候用不着说话。”

他这话令我很意外,我没吭声。

“不过,这世上游泳游得好的人很多,帅气的人很多,善良的人也很多。”他说。

我不解他的意思。“但像你哥哥那么善良的恐怕没几个。”

“那倒是。”他长叹了口气,“我哥哥他听不见,所以他可以天然屏蔽很多不好的杂音,噪音。因为语言是刀,真用起来是很伤人的。更何况我爸爸妈妈保护我哥哥保护得非常好,所以他很单纯,很善良。”

我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好别过脸去喝了口水。

他又问:“姐姐,那你讨厌我吗?”

我愣得看了他一眼,笑说:“怎么这么问呢?我平白无故讨厌你干嘛?你是斯逸的弟弟,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他转过去,背靠着雕花栏杆淡淡地说:“因为……虽然我是他弟弟,但我不是一个像我哥哥那样单纯善良的人,所以我怕你会讨厌我。”

我笑了笑:“你还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主动说自己不怎么善良的人。”

他点点头,并不否认:“我高中就去英国了,一直一个人在国外,我什么苦都吃过,什么事情都经历过。我不像我哥哥那样被保护得好好的。我什么事都得靠自己。如果一个人那么善良,那么单纯,他是活不下去的。”

他转过来望着我:“而且,可能因为我在国外呆的时间长吧,我这人比较直接,我的想法跟一般中国人不太一样,我有什么就说什么,不在乎那些面子什么的。”

“我明白。但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说:“我对谁有好感也会直说,不会藏着掖着。这你不会介意吧?”

我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他说:“姐姐,我很喜欢你,至少此时此刻是这样的。虽然我知道你爱我哥哥,他也爱你,但我还是要告诉你这个。”

他沉吟片刻,又笑说:“今天算是我们第一次约会吧,在音乐厅,感觉非常美好。这样高的空间,还有这样漂亮的灯光,还有你,我都会记得的。我回去会谢谢给我票的那个同事,不然我没有机会跟你独处。”

我从没被人这样露骨表白过,只觉得胸口窒息,眼底烧出一片火。我扭头看向别处,正看到音乐书店里有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孩子,踮起脚从书柜最上面一层抽出一本红色封面琴谱。

梁斯清在旁笑了笑:“姐姐,你脸红了。”

我喝了几口水,很慢很慢地咽下去,才说:“斯清,你这些话我不会往心里去的。再说,人总是希望别人喜欢自己,而不是讨厌自己。你说你喜欢我,我不会不高兴。”

他摇头:“你不必故意模糊我的意思。我对你的喜欢不是你说的那种喜欢,我对你也不是因为我哥哥才爱屋及乌。”

他清了清嗓子,却没再说什么,只转过去望着远处的人群出神。

我咬唇默然半晌,硬着头皮问他:“英国是什么样子的?真有那么大雾吗?”

“英国其实只是几个岛屿。”他说。

下半场开演的铃声响了。

梁斯清示意我先走,他跟在我后面半步一起进场坐下。灯光熄灭,穿黑色曳地长裙的钢琴家从舞台侧门扬然上场,台下掀起一阵热烈华丽的掌声。

我也鼓掌,片刻后发现梁斯清没鼓掌,两手还是交握着放在腿上。我扭头看了他一眼,他一张沉静的侧脸,鼻梁很挺,嘴唇抿得紧紧的,睫毛在镜片后的微光里颤动着。

散场后有钢琴家的签售会,大队人马排长大龙等在音乐厅外,个个翘首以盼的样子。梁斯清和我绕着走过去,他笑说:“这些人也未必是真的喜欢她,理解她,可能他们喜欢的只是一种光环而已。”

我和他走进旁边的音乐书店,他买了一张肖邦夜曲的CD揣进衣兜里。走出剧院,他提出送我回家,我连忙摆手说不用。

“那我帮你拦一辆出租车吧。”他带着我走到剧院一侧的辅路上。

夜路上刮起北风,他的大衣在路灯的照射下变成苍白色,大衣下摆被风掀起来,形成一个小角,过了会儿又落回去,过了会儿又被掀起来。我看到了,不知为何十分伤感。

车来了,他去帮我拉车门。

“谢谢你,你回去路上也小心点。”我坐进出租车后座。

他扶着车门,半弯着腰从外面看着我,说:“姐姐,不然你把你的手机号给我,我到家就给你发个消息报平安,好不好?”

我一怔,笑道:“这就不必了吧。”

他没有勉强,笑说:“我今天对你说的那些话,你不要介意。”

“不会。你放心。”

出租车司机这时不耐烦地咳嗽了几声。

梁斯清也听到了,他抱歉地冲我笑了笑,说:“再见。我会想你的。”

那之后我没再去梁家,免得会碰到梁斯清,徒增尴尬。有个周六清早,天空微微阴暗着,窗外刮着风,梁斯逸拎着早饭来我家敲门。

我还睡得迷迷糊糊的,不愿意起来。于是他给我在床上支了张小桌板,把早饭放下,又泡了杯咖啡端过来,笑眯眯地坐在床沿上看着我吃。

然后他打手语问:“我妈妈要我问你,你最近怎么不来我们家了?她说你最喜欢吃她做的牡蛎炒蛋,她希望你去吃。”

我懒洋洋地靠着床头喝了口咖啡,放下杯子,打手语说:“因为你妈妈做那么那么那么那么多人的饭,会非常非常非常辛苦。”

梁斯逸笑得前仰后合,连连摆手:不辛苦不辛苦不辛苦。

他听不出任何弦外之音,他从来都是从字面理解别人的意思。他真的是再单纯不过的人。

这时他止住了笑,充满期盼地望着我,打手语说:“今晚去我家吃饭好不好?”

见我不响,他握住我一只手,轻轻晃了晃。他长着那样一双澄澈的眼睛,他有那样一种坦诚的眼神。我无法拒绝,点头说好。

算起来我有快一个月没去了,是有点说不过去。

梁斯逸又去客厅取来一样东西递给我,我一看,是梁斯清那晚在音乐厅买的肖邦夜曲CD。

我弟弟让我带给你的,前几次来你家我忘了,梁斯逸笑。

梁斯逸老做这种事。他完全不觉得别人有其他心思,他从来不觉得。有次我出差回来,梁斯逸去机场接我,手里捧着一大捧可爱的雏菊,一问才知道是尹君送我的。

我实在憋不住,问他:你帮他带花?你不吃醋?

吃醋?他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为什么吃醋?我不会吃醋呀。

然后他郑重其事打手语:“这是尹君的心意,我一定会帮忙带到的。别人喜欢你,我很高兴的。”

这时梁斯逸问我:你喜欢吗?

心中五味杂陈,我咬着嘴唇点头。

我和梁斯逸下午四点多出门,先去家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玫瑰,然后一起打车到了梁家。发现梁斯清不在,我舒了口气,去厨房帮梁母打下手。正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笑着聊近况,忽听见大门一声响,是梁斯清回来了。

梁母连忙把手往围裙上擦了擦,去客厅。我还是站在厨房里闷头打鸡蛋。

这时听见梁母笑道:“哎呀,你怎么买花回来了?真是巧,刚小茵也买了一束花来,我还没插进花瓶呢。”

“姐姐来了?”

“是,她在厨房帮我忙。”

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梁斯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姐姐好,怎么一来就下厨房呢。”

我扭头一看,只见他穿着件米白色羽绒服,脖子上厚厚地围着一条浅粉色围巾,手里捧着一束红玫瑰,立在门口望着我。他的脸颊有两块浅红,好像刚吹了北风。他的头发长长了,有点乱糟糟地打着卷。那刹那仿佛时空消失,他虽然站得远远的,但我好像能看到他眼睛里去。他明明站在那里,却像在向我缓缓靠近,他在缓缓地靠近我的心。

我淡淡地笑着说:“你回来了。你刚才干嘛去了?”

他说:“刚才我拿几件大衣去干洗店,又买了两盒感冒药,路上正好看到一家花店还开着,突然就想,不然买一束玫瑰好了,没想到是因为你来了。”

我脸一热,还没说话,梁母过来笑说:“哎,你怎么连鞋都不换就跑过来了?快换鞋去。”

他低头一看,说:“哦,我忘了。”

梁母笑着赶他:“快,你人高马大的,不要堵在这里添乱,你去把你买的花还有小茵买的花插到花瓶里去。”

“哦。哥哥他人呢?”

“他好像在大露台上整理东西,你去看看。”梁母说。

他捧着花不动,又看了我一眼,笑说:“妈妈,你给我安排事情太多,我要一样一样来。”

梁母和我听了,都忍不住笑起来。

饭菜端上桌。梁父梁母坐在长餐桌两端,我和梁斯逸坐在一侧,梁斯清坐在另一侧,正和我面对面。兄弟俩这时都不约而同穿着件浅白色毛衣。餐桌旁的镂空壁柜里摆着一只大大的白色椭形做旧花瓶,里面插着我买的粉玫瑰和梁斯清买的红玫瑰。我心想:如果梁斯逸听得到声音的话,这该是多么完美的四口之家。然而世事总是这样吧,美中不足,才有缺憾美。

梁斯逸这时张罗着开了一瓶红酒,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五人在枝形吊灯下碰杯,讲了些吉利话,都啜饮一口。放下酒杯,梁母笑说:“小茵是怎么了?最近怎么都不来了,我还以为对我们有什么意见了。”

我连忙说:“没有没有,只是最近我工作有点忙,也怕阿姨老是招待我吃饭,做饭会很辛苦。”

梁母笑眯眯地给我夹菜,说道:“小茵,你也别太懂事了,多一个人多一双筷子而已。以前斯清还在英国那会儿你不是总来我们家吃饭的。我还怕是你和斯逸闹矛盾,我又不知道怎么问他。”

“谢谢阿姨,我和斯逸我们很好。前几天我们还一起去游泳来着。”我说。

“小茵,我还是那句话,我当你是我自己女儿一样的,你一定不要见外。”梁母说。

“我知道。”

梁斯清这时推了推眼镜,开口道:“妈妈,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该从英国回来。我从英国一回来,茵姐姐就不来了。那你到底是更喜欢茵姐姐,还是更喜欢我?”

梁母怔了怔,嗔怪笑道:“你这孩子,怎么现在净会胡说八道,还‘茵姐姐’‘茵姐姐’叫起来了。我当然更喜欢你了,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前世欠了你的债!”

梁斯清笑起来,梁斯逸也跟着我们高兴地笑。五个人又碰了碰杯。

饭后我帮梁母收拾碗筷,一趟趟端着饭菜往厨房来来回回。猛然间在厨房门口撞见一个人,抬头一看,是梁斯清。

我低着头就要过去。他却挡在那里,笑着问我:“姐姐,我让哥哥带给你的CD他带给你了吗?”

“哦,他给我了,谢谢你。”

“我本来是买给自己的,后来那天晚上回到家,我想起来从英国回来什么礼物都没给你带,所以就让哥哥拿去给你。希望你不会嫌俗气。”他说。

“没有没有,谁会嫌肖邦俗气呢?谢谢你想这么周到。”我挤出一个笑容。

梁斯逸和他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把梁斯逸拉到卧室旁边的回廊上,打手语说:“我家里还有衣服没洗,我先回去了。”

他弄懂我的意思,立刻点头说好。

这时却听见梁母在客厅喊我们,只好又和梁斯逸走回去坐下。电视开着,我们五个人又一起喝了几杯功夫茶,聊了几句闲天,梁母突然抓住我的手,深吸气半天,缓缓说道:“小茵啊,你来了,我们家才算有了点生气。”

我一怔。梁父只望着电视,梁斯逸奇怪地盯着他母亲,梁斯清两手交握,手肘支着膝盖,低头看地板。

“阿姨,这话怎么说的呢。斯逸斯清都这么好,你和叔叔的感情也这么好。你们四口之家很幸福的。”我说。

她摇摇头,眼泪簌簌而下。

我心头一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梁斯清在旁深深叹了口气。

这时梁母接过梁斯逸递来的纸巾,拭了拭泪,嘴唇颤抖着哽咽半晌,拍了拍我的手背,含泪道:“你不懂。”

“妈妈,你这又是何必呢,你这样吓着茵姐姐了,以后她更不敢来了。”梁斯清说。

梁母像没听见,又握住我的手,眼角还挂着残泪,微笑说:“我的意思是,不管你跟斯逸闹什么矛盾,都不要往心里去,他是一个善良的孩子,绝不是故意要你不高兴的。你该来吃饭还是要来的。”

我只得说好。

梁母望了一眼客厅一角的座钟,说:“不然小茵今天就在这里住下吧,时间也不早了,都快十点了。”

我忙说不必麻烦了,而且家里还有衣服没洗。我母亲三番五次叮嘱过,结婚前无论如何都不能在梁家过夜。

“这么晚了你还洗什么衣服呢,洗了也干不了啊,”梁母笑道,“没关系的,不麻烦,客房里垫的盖的都是干净的,你要是不愿意住客房,那就跟斯逸住一起好了,他的床那么大,我再帮你们拿一床干净被子过来。”

梁斯清忙起身解围道:“妈妈,你不要勉强茵姐姐了。不然我开车送她回去好了。”

我说:“不用了不用了,我出去打个车就可以了。”

梁父这时发话道:“没关系,就让斯清送你好了,我们家有部车,一直没人开,现在斯清回来还可以开一开。前几天他还开过。车停在地库,坐电梯直接下去就是。”

梁斯清去拿车钥匙,换衣服,梁母跟在他后面叮嘱:“夜里冷,你多穿点,你开车慢点。”

我把梁斯逸拉到他房间里,往手机上打字:你弟弟现在要开车送我回家了。

他伸过脑袋看了看,点点头,打手语说:“他开车技术很好,你放心好了。”

我心中突然涌出一丝失望。他为什么一点担心都没有,他为什么一点醋意都没有。

我又打字:我们会在一起的吧?

他惊讶地盯着我:怎么了?发生什么了?我们当然在一起,我们永远在一起。

听见梁母在外面喊我,我和梁斯逸接了一个深深的吻,然后我打手语说:“我爱你,明天一定要来我家。”

他回吻我:“我也爱你,明天一定去找你。”

我和梁斯清一起坐电梯下楼,一路无话。他换了件双排扣黑色大衣,围着一条深灰色围巾。我跟在他后面走,最后在一部老式奥迪旁边停下。

他帮我拉车门,然后脱掉大衣围巾放在后排座椅上,坐进来,身上穿着一件黑毛衣。

他发动了车子,却不走,车厢里渐渐暖和起来了,他笑道:“姐姐,你今天怎么穿这么素净?你是不是想到会遇见我,所以才故意把自己弄难看点?”

我低着头,没吭声。

“你看,现在我跟你一样穿黑色了。”他说。

“我们走吧。”我说。

车缓缓开出地库。车里放着钢琴曲,音量调得小小的,听上去像一阵又一阵远远穿过山谷又掠过平原的风。

半路他又说:“我今天看到你脸红了,你脸红了三次。上次你也脸红了,现在很少有女孩子还脸红的了。”

我望着车窗外扶额不响。

“我又争取到了一次和你独处的机会。”他说。

“你确实不单纯不善良。”我说。

他不做声了。

过了会儿我说:“斯清,既然你很坦率,那我也有话直说好了。我不讨厌你,但我也不会喜欢你的。”

“就因为我是梁斯逸的弟弟,梁斯逸是我哥哥?”

我垂下眼睛:“不止因为这个。”

“没关系。但你也不要骗自己。我们最习惯自欺欺人。”他说。

我让他把车停在离我家小区距离三个路口的地方。我道谢,解开安全带下车。

我不能喜欢他。

他是梁斯逸的弟弟,我不能喜欢他。

如果他不是梁斯逸的弟弟,我不会认识他。

余光里一直有个什么东西。扭头一看,梁斯清竟然一直开着车子缓缓跟在我身后。

那瞬间有些恍惚,我却不理他,只闷头走路。眼看我家就要到了,我停下来对着车大喊:“梁斯清,你到底想干嘛!”

那部车也停下来了。半晌后梁斯清推开车门下来,走到我面前站住。

我无奈叹了口气:“你把大衣穿上吧,不然戴上围巾也好,你不是感冒了吗?”

他突然牵起我一只手,紧紧握了三秒,又松开。那样子像是有千言万语,临到最后还是放弃了。

两人这么面对面站着,不知站了多久。夜里好冷。这条街好冷,冷得发烫。口里呼出一团团白气,是在吐露什么呢。

他望了我半天,缓缓说道:“姐姐,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有命运这种东西……你感觉到了没有?”

我不响。

他低头望着脚边的影子,又把视线移到我的眼睛上:“一见到你我心里就有很多很多话,结果最后冒出来的就不知道是哪句——”

我剪断他的话:“斯清,外面真的很冷,我还是先回去了,你也快点回去,好不好?”

他却执意说下去:“姐姐,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是一样的。”

我疑惑不解地望着他。

“我也曾经以为我已经死在英国了……”他紧紧咬住嘴唇没说下去,平静半晌才点点头对我笑说:“上次你问我英国是什么样的,回去以后我一直在想我到底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英国没有具体的样子,英国只是一个噩梦。”

我冷得发抖,蹙眉说:“对不起,但我真的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他释然地舒了口气,说:“没关系,你不需要懂,噩梦都结束了。”

他的鼻尖冻得红红的,眼底闪着泪光。我问:“你哭了?”

“没有,只是天气太冷了。”他说。

有时我觉得我是在望着另外一个人。我是在和另外一个人拥抱,和另外一个人亲吻。我翻过身去,搂住的是另外一个身体,触碰到的是另外一种体温,我走入的是另一片阴翳,另一片黑色,不单纯,不善良,不温和,不平静。

但。

我变忧郁了。上班的路上会抬头望着天空发呆,等地铁的时候盯着脚下的安全警戒线发呆。坐我对面的同事笑说:喂,莱茵,笔就在你手上,你到处找什么呢。

笔真的就在我手上,一支黑色原子笔。

有天在游泳馆休息室里遇到尹君。我刚游完泳出来,头发半湿着,抱膝坐在沙发上。他去倒了杯热水递给我,我说谢谢。

他问我:“你怎么一个人来的?梁斯逸没跟你一起来?”

我摇摇头。他去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坐下喝了一口。

我问他:“你说,人可以同时爱两个人吗?”

他夸张地瞪着我:“你在思考一个至今无解的哲学问题!”

我立刻被逗笑。

他正色道:“你不会是说,你除了梁斯逸之外又爱上了一个人吧?”

“没有没有,我只是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我劝你最好不要,会伤害三个人的。尽快做出选择的好。”

我点点头。

他挑眉看我:“我不管你是不是要和梁斯逸分手啊,你得搞清楚,如果你们真的分手,那可不是一般性质的恋人分手。他听不见,别人必然会认为你有错,是你对不起他,是你看不起他。”

我心头一悚。我没想过这个。

我说我从来没有看不起梁斯逸,我有时甚至觉得他能比一般听得见的人感受到更多东西。

尹君无奈长叹:“所以说真的,莱茵,有时候我觉得你才是那个最单纯的人。你完全不知道,人心这东西是很复杂,很奇怪的,他们能赞美你伟大,反过来就能咒骂你冷酷无情。这,在我眼里就是能量守恒定律。”

我不响,换了个坐姿,手撑脑袋。

“关键是,梁斯逸和你根本不配,所以当初我一个劲拦着你不让你和他好。哎,我的眼光是很长远的,我已经看到了结局,你们两个人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因为你们的爱太沉重了……你们的爱,是捆绑。”

我摇摇头,我听不懂。

尹君叹息,自言自语道:“最近倒是没怎么看到你和梁斯逸一起游泳了……”他又嬉笑着问:“所以我是不是还有机会啊?”

我笑:“别胡说了。没有。”

“慎重吧!不要伤害任何人。我也只能说这么多了。”尹君喝光水,起身把纸杯子扔进垃圾桶。

我还是爱梁斯逸的。我想我能用这种爱去抵抗很多东西,捍卫很多东西。有天他来接我下班,天空淅淅沥沥下着冷雨,他撑着把格纹雨伞,我依偎着他,依偎得紧紧的。我跟他说:不然你搬来我家住吧!

他诧异扭头我问为什么。

这样一来我们可以过二人世界,二来也不必再和梁斯清有打交道的机会。

但我不知道这么复杂的想法该怎么跟他表达,就笑着打简单的手语说:“我想每天早上起床都能看到你。”

他幸福地笑了起来,又吻了吻我的脸颊,说回去和父母商量商量再告诉我消息。

我想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回到家我就收拾了衣柜鞋柜,专门清出来三个隔间给他放衣服放鞋子。我又去买了几本心形便利贴,不方便说话的时候可以写字让对方看到。我还去无印良品买了新的床单被罩,温和无害的浅棕色。我努力把梁斯清摒除在我的生活之外。我对他动心,但我不能对他动心。我不会再给自己时间空间,让动心一点一点变成爱。

我会保护好我和梁斯逸的爱情的。

我会的。

好几天过去,梁斯逸没再提起搬过来和我同居的事情。我实在忍不住,一天晚上趁着和他游泳的机会问他:“之前我和你说的让你来我家一起住的事情,你问了你爸爸妈妈没有?”

“说了,他们不同意。”他很平静地打手语,去池边做拉伸运动。

我拽住他的胳膊让他停下来。

“不同意?为什么?”我打手语。

“我爸爸妈妈说: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会活不下去,会很辛苦。”

“活得下去!我们两个人怎么活不下去?我有工作,你有工作,我们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肯定够。”我激动起来,手语打得乱七八糟的。

他怔怔地望着我,不明白我什么意思。

我头一次发现我和他之间隔着一扇锁得紧紧的连钥匙都没有的门。

我再爱他,也推不开这扇门。

我努力深吸气平静下来,又打手语:“我们在一起,活得下去,不可能活不下去。”

他摇头:“活不下去。生活很难。我妈妈说,生活很难,你不懂。”

一股气血直冲头顶,我一气之下扯掉正披着的浴巾,狠狠摔在地上,转头去更衣室换掉泳衣,拎着运动背包回家。

我真是太天真了!我才是那个最天真最单纯的那个!我才是最蠢的那个!

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忍不住伤心地哭了起来,梁斯逸完全不懂我的用心!我是在保护我和他!他不懂!

在街边拦了辆出租车,梁斯逸从后面赶了上来,拽我胳膊。

我用力挣脱他,拉开车门就坐了进去。

他拉住车门,大喊起来,他喊出来的是那种很奇怪的声音,出租车司机回头看他,一脸恐惧。

“师傅,别理他,我们走。”我说。

他和我僵持了会儿,喘着粗气,鼻孔张得大大的。他瞪着我,我也瞪着他,然后他放弃了。我重重关上车门,车子扬长而去。

他听不见,他说不出,他单纯,他善良,他什么都不懂!

回到家,把衣柜里的衣服全都乱扔出来,把那些漂亮可爱的便利贴全都撕个稀巴烂。

我一个人坐在垃圾堆里抱着自己哭。

手机响了。梁斯逸的消息。“我在门口。”

我不理他。继续埋头痛哭。

他开始砸门。

我脸上还淌着泪,猛然记起来他砸门他听不到,但我听得到,我的邻居听得到。

悲从中来。我只好擦擦泪,爬起来去开门。

梁斯逸站在门口,已经哭得浑身颤抖,大颗大颗的眼泪不停往地上掉。

见到我,他一把把我拉过去紧紧抱住,脸埋在我肩膀上,痛苦地呜咽起来。

我的心很疼。他还是很爱我的,他害怕失去我。

那晚他十一点半才走。我们一起收拾了屋子,然后关上灯,脱掉衣服做爱。我们做了很久很久,好像是有意地去把一种奇怪的绝望感维持下来,好让彼此体会得更加深刻些。

我还是爱他的,我想,但有什么已经死了。最后我们都平躺在地板上喘气,盯着漆黑的天花板,什么都没说。

周六是个大晴天,也没什么风,和梁斯逸一起去他家。进门后我淡淡地和梁父梁母打招呼问好。他们还是很热情的样子。

梁斯清瘦了一圈,他穿着件很厚的灰色粗棒针毛衣,捧着杯感冒药坐在旁边,一问才知道那晚送我回家以后他发高烧,去医院打了几天点滴,现在还没有痊愈。

我没去厨房帮忙,也没主动要求收拾碗筷。吃完饭就坐到沙发上,双眼放空。梁斯清坐到我斜对面,也没说话。

梁父梁母梁斯逸都过来坐下了。

梁母笑着问我:“小茵,听说你想让斯逸去你家住?”

我微笑说是。

梁斯清面色一动,拢着毛衣袖子盯着我,几缕头发掉在额前。

“哎,你这孩子,何必把自己弄这么辛苦呢?斯逸去跟你住,你会很累的。”她笑。

我抿嘴笑笑,没说话。

她欲言又止,笑眯眯地推了推梁父:“你来说,你来说。”

梁父清清嗓子,语重心长地说:“小茵,其实是这样的,我们已经给你和斯逸准备了房子,装修都装修好了。之前都一直没告诉你们。”

我哦了一声。

“你看,你们搬进去呢,你房租这一块的钱就省下来了,经济上会宽裕很多。你们现在,随时可以搬进去住。然后看看,什么时候去领证,再把酒席时间地点定一下。”

梁斯清在旁大声说:“爸爸,这不太好吧。”

梁母不理他,接过话茬笑说:“面积么肯定没我们这套房子大,但你们两个人住肯定是绰绰有余。而且位置很好,出来没几分钟就有地铁……还有个大飘窗,还有个露台,养点花花草草都很好的。”

我木然听罢,笑道:“哦,这样啊。谢谢阿姨叔叔这么用心。”

梁斯逸在旁笑眯眯地看着我和他父母彬彬有礼的对话。

梁父继续说:“壁纸,窗帘,都是斯逸他妈妈亲自挑选的,一进门就是一朵大红玫瑰。你肯定会喜欢的。”

我不觉得我会喜欢啊。

我喜欢的是我能当家作主的房子,即便是租来的。

你给我的房子,我不喜欢。因为在这房子里我永远不可能当家做主。

那一刻我像钻进了死胡同,我心凛冽,像一头荒原困兽。

人家也不是要害我,只不过人家爱的不是我,而是儿子罢了。爱子之心,何错之有呢?

但那一刻我已经做了决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做了决定:即便我再爱梁斯逸,我也不会嫁给他的了。我不会嫁给一个连住哪都要听别人决定看别人脸色的成年人。

爱情的前提是自由。自由都没有,奢谈爱不爱呢。

或许这已经不是爱情了,而是别的什么。不知不觉中爱情变了,变成了什么呢?同情?怜悯?自以为伟大高尚?帮贫扶弱?

我不知道,谁能告诉我。

或许我真的太单纯了吧。我想的太简单,我是一根筋。

心里是荒凉的。独自打车回家。梁斯清还在生病,梁父梁母死活拦着他不让他送我。

第二天和梁斯逸约会,似乎也无事可做。我们去一家美发厅烫头发。隔几天再看到他,头发已经被剪掉了。

“我爸爸,说我头发烫卷了像混混,逼着我剪了。我去小区的美发室剪的。”他打手语。

我望着他寸把长的平头,没再说什么。

那一刻我竟然觉得滑稽。三十好几的他,连理什么发型都要看父亲眼色。

怎么会这么滑稽。

我越来越少和他见面,平时推说要加班,其实是钉在电脑前学一些新东西。周末实在拗不过要去他家,我就平心静气,敷衍了事。其实结束了,都结束了,我只是在等死。一段本就不该开始的关系,只能拖沓等死。

一个周六清早,我还在睡觉,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竟是梁斯清打来的。他说他找他哥哥要了我的手机号。

“你跟我哥哥是不是要分手了?”他哑着嗓子问。

我不响。

“你要他搬你那儿去住是不是有意要躲我?”他又问。

我还是不吭声。

“你在家吗?我过来找你好不好?”

“你在哪里?”

“我在上次你下车的地方。我一早就出门了。”

“我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我不像我哥哥,我可以自己出来过。”

我笑了笑:“别说傻话了。”

“我认真说的。我爸爸当时把我送出国就没打算我回来,我爸爸一心想我留在英国,我回来他一直骂我没本事。”

我震了震。

“斯清,你还想说什么?没什么的话我挂了。”

“我们见面好不好,我们见面慢慢说。”

外面刮着大风,把窗玻璃吹得一阵阵乱响。梁斯清穿着我第一次见他时穿的那件大衣,坐在沙发上看着我。

我在床上坐着,下巴搁在膝盖上。

我们坐了半天,结果谁都没话说。我去泡了杯咖啡。他喝热水。

“姐姐,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你不喜欢我,你不会让我来。”他说。

我不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不如我们私奔吧!”他突然说。

我笑起来,但我温柔地看着梁斯清。

“私奔到哪儿去呢?”

他想了想:“我们往西藏走,然后可以到尼泊尔,印度。”

“然后呢?绕着地球一圈,再回来?”我笑。

他的眼神变亮了,好像一块阴云移走,太阳照了进来。他的瞳孔是深棕色的。

他说:“姐姐,我真的很喜欢你。你让我觉得没什么伤心事了。”

我也很喜欢他。喜欢,一件多么无力的事。

他说:“其实,最关键的永远是开始那一下,只要开始了,接下去就一点都不难。就好像只要开始的时候你遇到我了,我遇到你了,我们现在就一定会在一起啊。”

见我低头不语,梁斯清直了直上身,又说:“姐姐,你不要小看我,我不像我哥哥,我生存能力很强的,我是独自在英国活下来的人,我在哪都能活得下去。我记得那会儿我为了挣钱,就去后厨洗碗,切土豆。在英国的中国老板都很坏,欺负我们这些留学生,我干活很麻利,脑子也好使,结果吧,有天我就发现,我的活怎么老是越干越多,越干越多?然后我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后来我干完了自己那份活就去天台上抽烟,不然,我真会被活活累死的。”

我听了,一阵心酸,低头喝咖啡。很苦。生活很苦。

梁斯清脱掉大衣,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他穿着一件浅白色圆领毛衣,领口围着一圈绞花,很好看。

我们又默坐了会儿,梁斯清摸出手机低头查地图。他真的在查去西藏的线路。

我无奈笑说:“你爸爸妈妈好不容易把你培养成英国海归,你这样他们会活不下去的。他们毕竟是你爸爸妈妈。”

他放下手机,半晌后说:“我爸爸妈妈为了我哥哥,确实受了不少罪。”

我能想象,我也能体会。但。

两人又沉默半天,突然听到有人敲门。我心头一惊,梁斯逸来了?

梁斯清也有些意外,他站起来看着我说:“会不会是我哥哥来找你?”

从猫眼里望出去,是梁斯逸。

我和梁斯清对视,他说:“这样也好,要不然今天就全部说清楚好了。”

这大概说不清楚了,怎么说呢,打手语说吗?还是说,不必说就都一目了然了?他弟弟,大清早的在我家和我在一起。能得出什么结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

我脑子很乱,心脏砰砰直跳。梁斯逸又敲门。

梁斯清看了我一眼,突然很快地抱了我一下,去开门。他什么都不畏惧的样子。

梁斯逸站在门口,看到他弟弟,又看到他弟弟身后的我,怔了三秒,扭头就走。

他什么都明白了。

梁斯清抓了大衣去追他,我坐到沙发上喝完咖啡。沙发上还有梁斯清留下的古龙香水味。

这样也好,长痛不如短痛。早死早超生。

罪人的帽子是摘不掉了。不如平静从容点。

下午四点多竟然接到梁斯逸的电话,然而是梁母用他的手机打给我的。

“廖莱茵!”她气急败坏,直呼我大名。

“阿姨好。”我说。

她怔了怔:“你马上到我家里来一趟!”

我说好。

她摔掉电话。

该来的总会来。我去洗脸,换衣服,梳头,化妆。尽可能慢一点,尽可能平静从容点。

我敲梁家的大门,梁斯清来开的。

“姐姐,你来了。”他哽咽,眼里含泪。

我这才发觉事情比我想的要糟糕得多。

我慢慢走进去,见到梁母独坐在客厅大沙发上抹泪。梁父不在,梁斯逸也不在。

我站到她面前,梁斯清要我坐,我不坐。

过了很久我说:“阿姨——”

她粗暴地打断了我:“廖莱茵,你到底是来干嘛的!你非要把我们家折腾得散架才行,是吗?”

梁斯清给她递茶,她一把推开。

“你纵容梁斯逸烫头发把他搞成个流氓样子,你大冬天晚上的拉着梁斯清不让他回家害他得重感冒,你安的什么心?你非要把我们家搅得一团糟你才满意是吗?”

我望着她。她瞪着我。

“现在,他哥哥闹自杀,他爸爸被气得要住院,他,”她伸出食指,颤抖着对准梁斯清,“他这个没出息的要跟着你跑——”梁母一口恶气上来,她捂住胸口,面色煞白,闭眼半晌才说:“算了,廖莱茵,你走吧,你赶紧走吧!你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了。”

我又说:“阿姨——”

“你一句话都别说了,你走吧。我本来就不该有什么痴心妄想。我们家受过的苦受过的难已经够多了,现在我才知道,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你走吧,你走吧,我们家,小庙供不了大佛!”

这时听见一阵痛苦的呻吟声,好像是梁父。梁斯清连忙去看他父亲。

我默然半晌,说:“阿姨,我的确,曾经,很爱梁斯逸。但是后来发现我和斯逸我们确实不合适,我们在很多问题上想法不一样,很多事情也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

“你爱他?”她不可置信地笑了笑,泪汪汪地瞪着我,压低嗓门说,“你要不是为了我们家的车子房子,为了我们家的条件,你会爱他?你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子,各方面都好,你会爱他?现在你看到梁斯清条件更好了,你就又想跟他好,是吧?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肚子里净是些弯弯绕的小算盘!你知不知道他是他弟弟,他是他哥哥!”

我放弃了和她争辩。但我的心,我的心像有几把刀子几盆开水几块坚冰,来回来去地往上糟蹋。我告诉自己再忍耐一下,再忍耐一下这一切荒谬错乱就都结束了。

梁斯清这时出来了,正好听到他母亲的话。

“妈妈,你说话也太难听了吧!茵姐姐不是你说的那样——”

“你给我闭嘴!”梁母低声呵斥,“我还没有说你呢!我送你去英国念书,前前后后为你花了几十上百万!结果你学回来什么?你学回来抢你哥哥的女朋友?你像个什么样子!”

梁斯清闷声不响坐下了。

过了很久梁母软弱下来,她流着泪对我说:“你再去看看斯逸吧,是他想见你!”

我慢慢走去梁斯逸的卧室,反身合上门。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被子盖到下巴颏。

我站了半晌,俯身吻了一下他的额头,他睁开眼睛,看到是我,好几滴眼泪就滑落了下来。

他伸出一只手拉着我在床边坐下,手腕上缠着几层白纱布。

说什么呢。对不起?我爱你,但我们没法在一起?

我还是有愧疚的,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以为只要我爱他,他爱我,就什么都可以。

但我确确实实曾经满怀希望地认真规划过我和他的生活,然而那种生活还没开始就宣告结束了。

我噙着眼泪。我们没有话可以说,没有手语可以打。手握在一起,腾不出来。

这时梁斯逸松开我的手,撑着坐起来,打手语说:“小茵,你对我的好,我都会记得的。”他用手指指自己的太阳穴。

我顿时泪如雨下。我流着泪点头,被他紧紧搂住。

突然间我燃起了一丝强烈的渺茫的渴望,即便可能性微乎其微我都要做最后的尝试。我坐直了,一下一下很慢很慢地打手语说:“斯逸,你和我走,我们出去过,我再去找一份工作,我们一起过生活。”

我紧盯着梁斯逸的嘴巴,渴望他能给我一个肯定的回答。那等待的时间似乎只有一秒,却被拉得无限延长,像入水后一口深深的气息潜到池底,四周静谧无声,只有低频音浪鼓动着耳膜,发出辽远安宁的回音。

梁斯逸还在流泪,但他的眼睛黯淡了下去:“不行的……生活很难,你不懂。”

我的心彻底凉透。哀莫大于心死。

他在世上已经很不幸了,我还能苛求他什么呢?

我起身,听见梁斯逸在身后挣扎着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

我转过去望着他的手语,但我已经读不出他在说什么了。他打了好几遍,突然冲下床,抓起书桌上的一个小本子,随便翻到一张空白页就提笔往上写。

然后他一把扯下那张纸递到我眼前。他的脸痛苦地皱缩着,手指颤抖,连纸都被抖得哗哗直响。

那上面很潦草地写了一行字:

“你和清有事。我一开始就知道。我不傻。”

我僵住了,却后退了一步。我没有再看他的眼睛,我也没有再打任何手语,我说:“对不起。再见。”

那之后梁斯清来找过我几次,他为了我把头发留得长长的,他是自来卷。我喜欢揉他乱糟糟的头发,我喜欢把脸埋进去亲吻那不可能亲吻到的什么东西。我想他爸爸肯定因为头发的事情骂了他,但我没问。每次他来见我,我们什么都不谈论,什么都不思考,只脱掉衣服做爱,在我家的每个地方做,在每个时辰做,用每种姿势做。做完爱就倚靠床头听肖邦夜曲。有时他很早来,很晚走,我们一整天都在床上。他抽烟,我给他点。他吸一口,递给我吸,那火光明亮刺目,但瞬间就黯淡了下去。那是绝望的火光,毫无未来的火光,自我惩罚的火光,只能靠做爱来短暂虚无地占有与被占有的火光。那些光,不停飞升,再不停坠落,不停点燃,再不停熄灭。唯独有一次,我记得那时已经是早春了,但还是春寒料峭的天气,梁斯清突然很隐晦地向我提起,他母亲本来没有可能生下他,要不是——

他没再往下说,开始很温柔很慢地吻我的脖子和后背。

我们趴在窗户边上,清清楚楚地看见对街的橙色路灯亮了起来。天还没黑,白昼将越来越长。然而这一刻,这预感却是灰暗的。我们是这灰暗中同时堕落的,想起的大概也是同一个人。

某天,就在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被段无望的关系彻底毁掉之前,就在我的精神很快就要彻底崩溃之前,我搬走了。

整理东西时,我发现了我和梁斯逸去坐缆车的门票,两人的合影相册,一张莫迪里阿尼油画的复制品(那是我们看完展览后在博物馆买的),一个镶金边的Paul Smith笔记本,里面写着我们说给对方的悄悄话,还有一张我为他画的速写。他像是端坐在某个地方,脸侧过去望着旁边,很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方框眼镜,嘴唇有些倔强地抿着,喉结凸出。那些线条是蓝色的,每一根都笃定。然后我又发现了他的一张照片,那是我们恋爱一段时间后他送给我的。那时他才四岁,穿着一件深蓝色运动衫,领口到肩部有很大的V字形黄色条纹图案。他平静地看着镜头,眼神中有种与年纪不符的镇定自若。最后我看到了一枚银戒指,那是我出差时为我们俩买的。我一枚,他一枚。

那些轻的,如今变重。那些重的,如今只剩几样物件可悼怀念。

我把这些东西全都放进一个深红色的铁盒子里。我再也不想打开它了。

搬家的事情我没告诉梁斯清,我拉黑了他的电话号码,再也不接任何陌生电话。

我换了工作,不再恋爱,也不再游泳了。我小心翼翼地回避一切会让我想起这些过往令我刺痛的场合。游泳池,茶餐厅,大剧院,刮着风的深秋街道,美丽的冬日黄昏。

肖邦,我也没法再听了。英国两个字,会让我落泪。

人活在世是来受苦的。不爱是苦,爱也是苦。

占有是苦,失去是苦。听得到听不到,全是苦。

然后某天,我从东京森美术馆看完展览出来,去六本木的一家麦当劳吃东西,突然看到不远处一桌四个年轻人正在打手语交谈,表情十分轻松愉快。

呆呆望了半晌,我突然觉得我看懂了他们在说什么。

一下子再也无法忍受,那许许多多积攒的隐痛在一瞬间暴露在日光下,互相啃噬撕扯。我真的曾深深爱过一个人,那时我想:我爱他,他爱我,这还不够吗?我想:我爱的是他,我还有必要向其他任何人证明我的爱是纯洁的吗?

……而另一个人,我们可能还没来得及真正爱上对方。

我悲伤得无法自已,捂着脸痛苦地呜咽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一只手按到我肩上,我噙着泪抬起头,是个短发年轻女孩,穿着件白色卫衣,鼻梁上还有几颗可爱的雀斑。

她关切地望着我说了一句日文,又递来纸巾。

见我没反应,她说:“Are you OK?”

“I'm fine, thank you.” 我颤抖着用纸巾擦眼泪。

她又把手往我肩上按了按,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几天后我去京都,然后是大阪,再回到东京呆了两天。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人认识我,也没有人会因为某些奇怪的理由谴责我,但我并未获得新生。我的过去比行李更沉,它很沉很沉地跟在身后。所有那一切唯美得令人惊叹的寺庙,神社,落日,月色,红叶,溪流风光,只让我更清醒,更清楚,在我心中某个极深极深的地方,埋藏着直到现在都没有愈合的、难以启齿的、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狭长创痛。到头来,每个人都被伤害了,每个人也伤害了别人。

签证到期的前一天,我从羽田机场坐日本航空飞回中国。 座位没坐满,机舱里一遍又一遍用日文英文中文三国语言播放安全须知。面前一个小屏幕,可以看到飞机驾驶舱前的实时监控画面。

我旁边坐着一个满头银发的男人,穿一身剪裁精良的浅灰色西装,正在翻看机上的日文杂志,看样子是日本人。

我关掉屏幕,戴上耳塞,合上眼睛。准备好好睡一觉。

这时似乎有个人走到我旁边站住,站了很久似的。我以为是自己妨碍到谁了,睁开眼睛,却愣住了。

“你好。”

“你好。”

他留着像是披头士乐队乔治·哈里森那样的半长发型,很利落地把一只银色日默瓦登机箱放到行李架里,然后他说了两声不好意思,侧身坐进日本男人旁边的靠窗位子上。

我怔怔地扭头看着他。

我们又伸着脖子打了一遍招呼,似乎都觉得有点好笑。

“你刚从东京旅行回来?”他的眉头微微皱着问我。

“是。你也去东京旅行了吗?”

“不,我是在东京转机,我是从伦敦回来的。”

“哦,英国?”

他抿嘴点点头。

“英国回中国在日本转机?那不会很绕吗?”

“其实还好。”

日本男人这时轻轻咳了一声,冲着杂志微微一笑,又翻到下一页,把身子往后靠了靠。

实在不好意思。

但我还是要问:“英国……真有那么大雾吗?”

他并没有回答,视线落在我的手指上,那儿圈着一枚结婚戒指。

他笑道:“我怎么老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似的。”

“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我取下耳塞,探出上身。

“我是说,我们见过吗?”

他隔着日本男人望着我。瞳孔是深棕色的。

那一秒好像被拉成了永恒。

足以让一切被改写。

也足以让一切重堕深渊。

我鼓起最后的勇气笑着摇了摇头:“不,我觉得应该没有。”

(全文完)

本文作者“疤疤爸爸”,现居Houston,目前已发表了70篇原创文字,至今活跃在豆瓣社区。下载豆瓣App搜索用户“疤疤爸爸”关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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