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维:我们谈到哪里了? 泰西奥:到了大学的年代,以及后面一些事情。 莱维:我不记得我们已经说过什么,还有什么我没说。 泰西奥:没关系,我们会有办法返回的。 莱维:我的故事是在毕业后马上开始的。我曾经很需要赚钱,因为我父亲当时病得很重,当时我们头脑里最离奇的想法就是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实验室。 泰西奥:你在《元素周期表》中谈过这一点。 莱维:没有,我觉得没在那里面讲过。 泰西奥:我觉得是在《砷》中,当你讲到修鞋匠,讲到要做的研究分析时。那不是关于属于自己的实验室吗? 莱维:是的。但有一个前例,发生在那之前。与同一个人,与《元素周期表》提到的同一个朋友埃米利奥。 泰西奥:可以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吗? 莱维:可以,他叫阿尔贝托·萨尔莫尼(Alberto Salmoni),正是他的父亲在英格兰大道上拥有对屠宰场牲血的垄断,并拥有一个房间。[1]我们考虑过在那里安家。 泰西奥:在英格兰大道? 莱维:是的,现在那里有Sip[2],过去曾经有屠宰场。 泰西奥:老的屠宰场。 莱维:是的。我们建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实验室,为的是大规模生产滴定试剂;后来,这件事由别人来做了。以我们当时拥有的资源,这是一个疯狂的想法,我们没有资金。 泰西奥:什么是滴定试剂? 莱维:是一些管形玻璃瓶子,里面含有数量准确、精确称重过的化学品,比方说,硫酸或苛性钠,或者高锰酸盐,还有其他的。 泰西奥:为了不同的用途? 莱维:用于分析,用于其他的实验室,用来滴定,也就是用来确定其他物质的成色。这件事持续的时间很短…… 泰西奥:阿尔贝托·萨尔莫尼——请原谅,假如我时不时地打断你的话——他曾跟你同班? 莱维:是的,他是我的同学,同一个班级的同学,也是和我共同经历漫长历程的伙伴,因为他现在还是我的朋友。 泰西奥:你们是在大学还是在达泽利奥认识的? 莱维:我们是从赛斯特利奥回来的一辆旅游大巴上认识的,在那里有一个极其漂亮的男孩子,他唱歌唱得非常好,后来我认出来是他。但我不知道他是犹太人。通过一次更为仔细的审查后,我发现,他与“沙洛姆”(Shalom)有关系,“沙洛姆”意思是本质上的和平,它是“萨洛蒙”(Salomon)[3]的一种缩写形式。我不知道他是犹太人,在体格特征上,在做事方式上,他一点儿也不像犹太人。那时他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直到现在他也是一个美男子,甚至于——可以顺便说一下——当种族法令传下来的时候,他曾经问过我:“那你怎么摆脱困境呢?”我当时极为恼怒,因为我想着他的提问太冒失:“我会凑合过去的,你个雅里安教徒,你自己去应付吧。”而他却对我说:“不,我也是犹太人。”好了,这个实验室维持了很短时间,因为我收到了到巴兰杰罗应聘的建议,我在《元素周期表》的《镍》里面讲述过的那个建议。 泰西奥:那仅仅是一个想法,还是你们真的建起了实验室? 莱维:不,我们确实以粗糙的、冒险的方式,在屠宰场内自行装备起来了。那是一个绝对令人讨厌的场所。 泰西奥:它维持了多长时间? 莱维:维持了可能一个月吧。 泰西奥:这么说,很短,你能准确地告诉我年份吗? 莱维:毕业那年的秋天,也就是1941年。 泰西奥:你刚刚说令人讨厌? 莱维:是的,特别是那个场所。整个屠宰场是令人反感的,尤其是那个场地,因为里面全是血,凝固的血。后来我在《镍》里面讲到了这些,同时借此描写了阿尔贝托的父亲。阿尔贝托当时处于父亲的保护之下,他父亲慷慨地让我们使用这些场地中的一处。 泰西奥:他后来做了什么? 莱维:他父亲? 泰西奥:不是,阿尔贝托·萨尔莫尼。 莱维:他改换过不同的职业。现在他什么也不干了。也就是说,他甚至拥有了一个文具店,但实际上他算是退休了。 泰西奥:因此,这是你的第一个计划,至少在一段极短的时间里实现了。 莱维:是的。 泰西奥:你从来没有幻想过其他事情,在你的头脑里曾经思考过某些其他的事情吗? 莱维:我想过从这件事情中生出其他的事情。我们开始建立一个小实验室,然后再看看可以做些什么,假如不做我刚跟你说的那些东西的话:做分析用的试剂,为他人做实验准备。在战争时期,可以找到这些事情。当时缺少许多原料,但有做合成的方法,我们在战后很快就做成了这些事。 泰西奥:你从来没有想过建立一个更雄心勃勃的企业? 莱维:但是,在那种条件下,战争还在进行,种族法令还在实行,当时仅有一种幸存的经济,只能想到当下,过一天是一天。最有远见的人想的是,无论是在失败的情况下,还是在德国胜利的情况下,对于意大利的犹太人而言,形势都是恶劣的。当时人们处于一种极大的困境之中,所以是生活在一种极端不稳定的局势中。 泰西奥:既不允许梦想,也不允许设想。 莱维:不允许,没有任何打算。好像能感觉到悲剧,但哪种悲剧,尚不得而知,我不知道事情将会怎样发展。但恰恰是在这个短短的时间结束之后,我到了巴兰杰罗,还不错,甚至我还觉得挺好,因为我喜欢工作。 泰西奥:去巴兰杰罗的建议是谁给你的? 莱维:是恩里奥·马里奥蒂[4],他五六年前去世了。 泰西奥:他是谁?他曾做些什么? 莱维:他是军队的中尉,家庭里的反法西斯主义者。他父亲曾在佛罗伦萨枪击过法西斯主义分子。恩里奥来自佛罗伦萨,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也非常刚强有力,曾经带着深恶痛绝的心情服了兵役,而在对我的态度上,他是非常专断独行的。以至于我的反应几乎是一种造反。我找到了“我的”离析镍的方法,而他对此耿耿于怀,非常不满;还因为,在这个我们称之为“一个小小的发现”之后,我被发配到热那亚,甚至到了科尔尼利亚诺,在那里,有一个军事实验室,出于我是犹太人的这个事实,我的工作始终是以半秘密的方式进行,为的是实验其他浓缩这种材料的方法,为的是完善这种方法,等等。 泰西奥:你在那里停留了很久吗? 莱维:我在科尔尼利亚诺停留了也许两个月的时间,我有了属于自己的专利,我做过一个相当错误的事情,但正如我对你说过的那样,那是一个悲惨的年代,而我是这样考虑的:有一个以自己的名义得到的专利,便是一个理由。假如我必须逃到瑞士或者某个其他的地方,这个理由便会有用。 泰西奥:那你在科尔尼利亚诺生活? 莱维:我在热那亚生活,我在那儿有些亲戚,只是在科尔尼利亚诺工作。 泰西奥:这么说,你在那里生活了一段时期,它正好和你在巴兰杰罗工作重合了。 莱维:科尔尼利亚诺是在最后,在巴兰杰罗之后。 泰西奥:当时和巴兰杰罗的关系已经结束了? 莱维:没有,职务是巴兰杰罗的。 泰西奥:在这之后呢? 莱维:后来我回到了巴兰杰罗,关于镍的故事完结了。正如我所讲述的那样,在别处有着更为丰富的镍矿,继续勘探就不再值得了。顺便说一下,故事并未结束。按着镍的市场需求,仍然还有人去巴兰杰罗挖掘,试图找到从这种如此贫乏的材料中提取镍的更为精制的方法。 泰西奥:成功了吗? 莱维:从现在看,还没有。 泰西奥:是秘密进行的吗? 莱维:以地下的方式。他们是一些业余爱好者、一些小化学家。据我所知,大工业还从来没过问,但这个工作很吸引人,因为材料已经弄碎了,因此,碾磨工作的最重要部分已经做了。 泰西奥:那按你的看法,这项研究今天仍能给出成果? 莱维:一切都取决于镍的国际价格。如果镍的市场繁荣兴旺了,那就可能值得去做,值得再去尝试一下。 泰西奥:一切都建立在市场的无法估计上,或者已经出现了一种正在变成现实的倾向呢? 莱维:很不好说。时不时会有人对我说,想来找我谈谈,以便重新考虑我形容过的这个老想法。它并不是一个完全废弃的东西。 泰西奥:我们再回到埃尼奥·马里奥蒂上。 莱维:是的,这就是了,我把专利权给了自己,而不是巴兰杰罗的采石场。他把这看成我这方面的一个错误。 泰西奥:可你确实给了它专利权吗? 莱维:是的,是的。 泰西奥:巴兰杰罗的经历持续了多长时间? 莱维:持续了大约六个月。 泰西奥:在那里你对什么人有特别的记忆吗? 莱维:有,和经理,我对他记得非常清楚。他当时很年轻,十分强壮有力,刚刚与一位白皮肤的突尼斯姑娘结婚,她是一个突尼斯籍的法国人。经理对我非常热情,他理解我的处境,尤其是在我父亲去世之后,这事发生在1942年3月,当我在巴兰杰罗时。他邀请我到他的家里去下棋。总而言之,我们相当友好。 泰西奥:简短地插一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下棋的? 莱维:噢,在一个很遥远的时期,同我父亲玩过,是他教给我的。起初总是他赢,后来我便开始战胜他。并不是因为我比他下得更好,而是因为年龄带来更大的注意力、更强的记忆力……正如我的儿子现在会战胜我一样。 泰西奥:经理叫什么? 莱维:马尔基奥利。 泰西奥:你记得他的名字吗? 莱维:不记得了。 泰西奥:他是一个可以查到的人吗? 莱维:查不到了,他也在几年前辞世了。 泰西奥:当时他生活在都灵吗? 莱维:不是,他始终生活在巴兰杰罗,成了采石场的总经理。不对,他当时不在巴兰杰罗,他去了伊斯普拉,我不记得是出于什么原因了。 泰西奥:无论如何?你当时是以一种半地下状态生活在那里的? 莱维:是的。 泰西奥:是因为什么才这样生活?你生活在那里,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吗? 莱维:是的,我有一个小房间,我去一个工人的家里吃饭,他们全家人都很亲切。 泰西奥:人们对你的状况知道些什么? 莱维:他们是猜测出来的。 泰西奥:不应该讲一些吗? 莱维:甚至,正如我所写过的那样,曾有一位姑娘当我的助手,她是一个法西斯党魁的女儿。这党魁本人还邀请我吃过饭。 泰西奥:这是些只能够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吗? 莱维:一般地说,只能发生在意大利,特别是在圣·维托雷的采石场上,因为那是一种共和政体,一个距离平原五公里的偏僻的地方。 泰西奥:也是一个迷人的地方。我记得它是在朝兰佐去的方向的右侧。 莱维:它的确是一个引人入胜的地方,是的。但现在它不再是这样了,我描写过的那个锥状体现在被打破了底,一面岩壁没有了。它有一个巨大的混凝土底座,由于同时可以确定的是,石棉是有害的,或者至少是危险的,全部工作都变成自动化的了,完全改变了。 泰西奥:真的是如此——你曾经对我说过,当英国广播公司来的时候,他们不想去那儿,只是提出了一些问题。 莱维:是的。 泰西奥:但是恐怕还不能说,你建立了名副其实的友谊。 莱维:不能,友谊,谈不到,我也不想要。 泰西奥:是由于自己的秘密处境吗? 莱维:再说,跟谁建立友谊呢?我是唯一的化学家。马里奥蒂中尉每个星期上来一次,当时我相当的孤独。 泰西奥:采石场附属于军队吗? 莱维:采石场附属于一家叫作科杰法格的公司,科杰法格是为战争提供服务的总军需部。人们认为,石棉可能是具有战略和战争意义的一种材料,因此,当时有一个军事监察员会时不时地来走访,他没有伤害任何人。 泰西奥:你说过,这延续了六个月? 莱维:是的,从1942年的1月到7月,包括在科尔尼利亚诺的两个月,不过,也许不是两个月,可能只是一个月。 泰西奥:那后来呢? 莱维:后来我接到了一个从米兰打来的电话。有两件事情:一件是,正像我曾对你说过的,镍的历史结束了,他们提供给我在那里的其他工作的机会,可我有了一个米兰提供的工作,这个公司就是后来的万德尔,做“奥沃乌尔蒂纳”的那个,于是我马上接受了它,还因为我在米兰有亲戚,他们接待了我。 泰西奥:还有诗歌《克雷申扎戈》。我们一起回忆下整个团体吧?我知道,当时有些同龄人。 莱维:是的,差不多是同龄人吧。有一个我的表亲,更准确地说,是我妈妈的一个表姐妹,她与她妈妈住在米兰的市中心,她租借给我一个房间。 泰西奥:那你经常从米兰旅行到克雷申扎戈? 莱维:我乘有轨电车或骑自行车从米兰旅行到克雷申扎戈。 泰西奥:对于那个时期,你有什么记忆? 莱维:有很好的回忆,那是一些极为多产的丰收岁月。我们当时一共七个朋友[5]。 泰西奥:你能为我列举一下吗? 莱维:那当然,我能列出他们。卡拉·孔松尼、西尔维奥·奥尔托纳、埃米利奥·迪耶纳、建筑师欧金尼奥·真蒂利,那位万达·马埃斯特罗,也就是那位曾经跟我一起被遣送,后来去世了的姑娘,我在《这是不是个人》中含糊地提到过,还有接待过我的表姐妹,她去年因患阿兹海默症而辞世,然后还有我,组成了七位。我们唱着歌,一起度过了一些美好的晚上;唱着各种有不同渊源的歌曲,用黑市上的食材安排秘密晚餐。 泰西奥:你唱歌怎么样? 莱维:最糟糕的。 泰西奥:无论如何,当有必要,你还是会唱。 莱维:是的,我唱歌。我们曾经有一个保留剧目,我们用唱歌来度过晚上。 泰西奥:是一个什么类型的保留剧目? 莱维:瓦尔多派[6]的歌曲,犹太人的歌曲,法国歌曲。 泰西奥:你能引用其中的某些吗? 莱维:首先是山区的歌曲,我可以举出许多来。但是试唱,还是免了吧。 泰西奥:我没有要求你试唱它们。 莱维:它们没有歌名。 泰西奥:某些歌的开始几行呢? 莱维:Il n’avait qu’une fille和Enfants de la mort laissez vous conduire[7]。这些是源于法国的歌曲,因为西尔维奥·奥尔托纳有许多法国朋友,他们教给他一些法国歌曲。 泰西奥:这个群体的领导者是谁? 莱维:我可以说,领导权是西尔维奥·奥尔托纳和我在竞争的。西尔维奥·奥尔托纳在政治上更加成熟,而我则更为多才多艺。在那段时间,我还写过一篇东西,事后我也从未说过。我写过一篇小说,它从未完结,是关于一个男人的,他生活在时间之外,他渗透到时间里,他被时间拖拽着。我保存着这篇东西,但没有发表,成了未出版物。 泰西奥:它的篇幅有多长? 莱维:二十页。 泰西奥:你从来没有考虑过要把它重新拾起来? 莱维:没有,它是一个绝对幼稚的故事,华而不实。并非写得不好,而是过分注重形式。 泰西奥:总而言之,你没有觉得它是你的东西;从风格上来讲,你感到不满意。 莱维:不满意,那篇小说受到《魔山》里的天气和山脉的影响。为什么在那段时间,我没有说出来?我们那时对山脉十分狂热,男男女女都是。我们做过一些可怕的事情…… 泰西奥:你们从米兰到哪里去? 莱维:星期六的晚上,我们骑着自行车,从米兰去格里尼亚。 泰西奥:是的,你讲过这些。 莱维:有五十公里。在我看来,星期六晚上,我们骑到巴拉比奥,跟没什么事似的,然后我们又爬坡,一直到山中旅店卡洛·波尔塔。我们在这个山中旅店睡觉,然后第二天,我们完成到格里尼亚的路程,很费劲。我脑袋上有一个洞,现在还能感觉到。 泰西奥:我能碰它一下吗? 莱维:你能感到在头骨里面有一个凹下去的地方吗?是他们往我头上扔了一块石头。 泰西奥:也就是说,一个人当时正向你…… 莱维:另外一个登山的团队,的确是另外一个团队,向我扔了一块石头,它几乎打破了我的头盖骨。 泰西奥:也许你已经对我讲过这些了。后来你不得不冒险凑合应对一下了,因为伤口流了很多的血。 莱维:流了太多的血,或许我对你讲过了。血都流进了衣服里面,又从裤子里面流了出来,出血很多,但是我仍然是骑着自行车回的米兰,我就这样用棉塞凑合着堵住了伤口。奇怪的是,仅仅是一天之中,星期六和星期天,我居然设法处理好了我所有的伤疤。你看,这个,这里的这个老茧……因为,为了往上走到巴拉比奥,我在自行车上放了一个固定的链轮,链轮十分坚硬,我用坚硬的链轮蹬着车的踏板。后来过来了一辆小卡车,我便抓住小卡车的边栏,贴附在车身上,我忘记了踩踏板还往前走着。于是,小卡车把我甩出自行车,最后我就被摔到了墙上,我的整个大拇指都被撕裂了。第二天就发生了挨石头的事情。 泰西奥:不过,你当时有点胆大妄为了。 莱维:是的,我是有些胆大妄为了。 泰西奥:正如你已经对我所讲述的那样,你做了一些不谨慎的事情。 莱维:是的,我做了一些鲁莽的事情。 泰西奥:不过,领导权和冒失也帮助你战胜了胆怯,是不是? 莱维:在某种意义上,是的,但仅仅是在某一种意义上,因为我对女孩子们的这种胆怯仍然留下来了,仍继续存在。是的,我和万达·马埃斯特罗之间存在着一种胆怯的恋情,它导致我们同时被俘虏,关于这一点,我已经对你讲述过了。 泰西奥:在任何情况下,它们都曾是滋养人的年代。 莱维:滋养人的年代,还因为它们包含了7月25日,包含了巴多利奥[8]。在7月25日,每个人都选择了一条道路。应该说,我对政治懂得得极少,直到现在,我仍然懂得很少,我是一个糟糕的政治家,但是我选择了“行动党”,我自认为是行动党的一员。当时没有一个真正被称为“报名加入”的手续,我带着报刊…… 泰西奥:作为政党,它是后来诞生的。 莱维:后来它作为政党诞生了。 泰西奥:它也很快就死去了。 莱维:是的,它也很快就死去了,但那时就已经叫“行动党”了。 泰西奥:西尔维奥·奥尔托纳呢? 莱维:西尔维奥·奥尔托纳变成了共产主义者,直到现在仍然是。其他的人都是“行动党”的。 泰西奥:但是关于政治,你们当初谈论还是不谈论,还是只谈论一点点? 莱维:你看,事情是从巴多利奥爆发的,延续的时间极短,四十五天,我们做到了让你都预想不到,也就是说,让所有的人都去科涅休假,不理会正要发生的或者很明显将会发生的事情。但是他们对我们说,在布雷内罗[9],当时有意大利的军队几个师,他们会设置屏障,而德国人可能来不了。我们相信了这种状况,便在科涅完成了相当胆大妄为的游玩。就在这样的一次远足过程中,西尔维奥·奥尔托纳跌下去了,摔碎了门牙。他跌下15米的高度。 泰西奥:一件严重的事情。 莱维:一件严重的事情,他出乎意料地得救了,他摔在岩石壁的一小块突出处上得救了。 泰西奥:仍然让我觉得难以置信,但愿我能够相信这不可相信之事吧。 莱维:这很典型。不过整个意大利,不只我们如此。整个意大利都处在这种境地之中。7月25日是一个盛大的狂欢,还有9月8日,那一天是停战的日子,所有人都到广场上,一整天高喊“万岁”。 泰西奥:你们就这样度过了整个那段时间。 莱维:我们以最无忧无虑的方式度过了巴多利奥执政的四十五天,不过不仅仅是我们。意大利所有的“kurort”[10]都住满了人,尽管存在着战争,尽管威胁——这是事后诸葛亮——显而易见,也是近在眼前的。 泰西奥:你对我讲过一次,你在米兰那段时期也是一个阅读的时期。 莱维:是的,不过如果要我告诉你,我那时候读了什么,我不记得了。也许我读过《布登勃洛克一家》(I Buddenbrook),但我记不清楚了。再说,我们也没读很多书。当时我们忙于这种复杂的友谊。 泰西奥:不管怎么样,你那时写出了第一批东西,除了你从前已经写过的、放入《元素周期表》的两部短篇小说。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短篇小说似乎可以追溯到巴兰杰罗的时期。 莱维:是的……不过你听着,在这里,我应该做一个坦白。 泰西奥:你希望我把它录下来,还是关掉录音机? 莱维:随你的便……这不是真的,我写出那些短篇小说不是真的…… 泰西奥:也就是说? 莱维:我是后来才写出它们的,我随便把它们归到了那个时期。 泰西奥:我并不觉得这有多严重。在我看来,在运用虚构上是合法的。再说,有那么一段文字,促使人们相信一种窘迫、一种经验不足。 莱维:那是假装的。 泰西奥:正是。在文学领域,把虚构的东西说成真实是合法的。 莱维:这就是了,把它们说成真的。那两篇小说,我把它们填倒了日期。我还写了那首诗歌《克雷申扎戈》,它是典型的孩子气的。 泰西奥:那首诗,你确实是在米兰时期写的? 莱维:是的,那首,真的是。 泰西奥:那么,如果你愿意,请回答我,为什么揭露出你认为不真实的一件事?更何况你认为这是很不合适的。 莱维:类推嘛。因为我对所有的人都说过了,并且我也写过了。 泰西奥:可这不是一个“超我”最为明显的结果吗? 莱维:可能吧。无论如何,这两篇小说我并不是与《元素周期表》一起写出来的。我是分开写出它们,后来又把它们加进《元素周期表》,编入了短篇《汞》和《铅》。 泰西奥:在米兰期间,你只写了《克雷申扎戈》,还写了其他的吗? 莱维:是的,我没有写过任何其他诗歌。 泰西奥:你也没有酝酿过别的写作纲要? 莱维:我对你说过那个,那篇开始写但没有完成的短篇,当时没有任何进展。 泰西奥:你的朋友们也都从事过写作? 莱维:我的朋友们也都写作过,这是事实。西尔维奥·奥尔托纳写过一篇哲学论文,欧金尼奥·杰恩蒂利写过一篇所谓的反小说,我的表姐妹阿达·德拉·托雷,先前我没有告诉你她的名字…… 泰西奥:当你为《贝尔法戈尔》[11]写评论时,你已经对我说过了…… 莱维:是的,她写过诗歌,她在“达奥利奥”出版社工作。因此,我相当专注于一种文学的环境之中,仿佛写作某些东西是必需的。 泰西奥:所以,这并不是一种内在的推动、一种你自身的急迫性。 莱维:不是,是出于模仿。 泰西奥:但也是因为写作的某些想法,在此之前你已经有过了。你在高中时,从来没有过写作的企图,从来没有尝试过? 莱维:没有,从来没有。 泰西奥:你正在跟我讲的这段时期延续了多长时间?你在巴兰杰罗一直待到1942年6月吗? 莱维:是的,在米兰待到大灾难,直到1943年9月8日为止。 泰西奥:那9月8日你是在科涅吗? 莱维:不,不是,我已经在米兰了。 泰西奥:那时万德尔的工作环境是怎样的? 莱维:关于我在《磷》这个短篇中所写过的那些,我能补充的很少了。甚至在我看来,我好像已经讲的相当多了。那是一个完全没有生机的环境,有我保留下来的那位亲爱的女性朋友,另外,她是——我没有写过——有严重生理缺陷的残疾人,她一直是这样,是天生的,但她同样过着一种充实的生活。 泰西奥:也因为这个,你非常关心这位生活在“钢肺”里的姑娘,她叫什么名字? 莱维:罗桑娜·本齐?不,是她和我联络的。这是一个独特的情况。[12] 泰西奥:你曾经说过,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9月18日。那后来呢? 莱维:很快,总之随着德国人到达米兰——我记得好像是9月10日——我回到了这里,当时有那些在苏佩尔加附近和我失散的人。我的祖父拥有一个农场,那是半个修道院,我们整个大家庭临时住在那里。大家又重逢了,我们考虑要做的事情,然后做出决定:母亲、妹妹和我要去奥斯塔山谷,我们在那里有些熟人,从奥斯塔山谷——从萨伊特-温琴特——他们推荐了我们一个地方,在科尔·迪·约乌克斯的一个偏僻的小旅店,这个小旅店至今还存在,但是现在有了直达那里的道路,而那个时候公路是没有的,得步行一公里高低不平的路程,然后我们就在那里安顿下来,我母亲、我妹妹和我在这个小旅店里等待着可能发生的事件。后来四面八方都开始有士兵来到。在这些人中,有一个人是我的同学,他比我小一岁。 泰西奥:是在达泽利奥高中的同学还是在大学里的? 莱维:在达泽利奥。当时我们有一小段时间互不理睬,另外,这种装作互不认识的虚情假意也是愚蠢的,于是诞生了声称“我们是游击队员”的想法,但那时一切都是如此的不稳定,如此的粗俗,如此的原始,我们没有接触。我们的想法是必须做点什么事情,拿起武器,但是,我们没有武器。我们开始相互联络,我们在周围聚集了一个有十二人左右的年轻人小组,他们像我们一样缺乏经验。当时只有一个人具有某些军事经验。 泰西奥:小伙子们怎么样? 莱维:他们本该在征兵时出现,然而都没有。其中一位是犹太人。 泰西奥:你们是从哪里把他们聚集起来的? 莱维:是他们自己来的,他们来到了小旅店,他们去那一带是为了寻找一个藏身之处。 泰西奥:那地方叫什么名字? 莱维:叫作阿马伊。它并不是一个旅店,是一簇房子,共有五间。 泰西奥:现在还存在吗?你回去过吗? 莱维:是的。 泰西奥:这就是了,你说到的那些小伙子,是上来寻找一种解决办法的。 莱维:他们也是带着模糊的想法,想武装自己,想进行抵抗。有些人带着左轮手枪,我们后来还找到了一支冲锋枪,我不记得是谁把它带来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 泰西奥:虽然模糊不清,你们还是想组建一支小游击队的人马。 莱维:是的。 泰西奥:那你们是否寻找联系,以便与某些人结合起来? 莱维:是的,是的,我们当时正在寻找其他人,也找到一些。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在附近的小山谷里——阿雅斯山谷——有一队庞大的人马,他们组织得很好,袭击了伊夫雷亚的兵营,并且抓了一些俘虏,还杀死了几个人,我记得好像造成了一次大规模的报复行为。一共300名军人从伊夫雷亚出发,进行了一次钳形包抄战术。他们一直上到萨伊特-温琴特,而且发现了我们。 泰西奥:他们找到你们时,你们手无寸铁? 莱维:绝对没有武器。 泰西奥:是在白天还是在晚上? 莱维:是黎明。 泰西奥:你们在睡觉? 莱维:我们在睡觉。 泰西奥:那么发生了什么? 莱维:他们抓住了一些人。有些人逃跑了,因为他们及时得到了通知,我当时正在睡觉,我有一支左轮手枪,他们没有找到。他们把我带到阿奥斯塔,在阿奥斯塔,他们询问我在那里做些什么,我说我是犹太人。我愚蠢地对他们说了出来。 泰西奥:是什么促使你说出来的? 莱维:很难再回忆起当时的想法。部分地说,因为我有一些假证件,那么假,以至于…… 泰西奥:你没有经受得住? 莱维:再说,是他们自己——法西斯分子,而不是德国人——说:“如果你是游击队员,我们就枪毙你,但如果你是一个犹太人,我们就把你送到卡尔皮,在那里有一个收容营,你待在那里一直到战争结束。”然后,也是我的愚蠢、盲目,以及正像我对你说过的,马后炮……我当时相信,萨洛[13]政府可能是一个稳定的政府,不会受到德国人的干预……预见未来……再说也有某种自豪感。 泰西奥:我要问你的恰恰是这个。还有某种归属感在起作用吗? 莱维:当需要的时候,我们知道如何保卫自己的国家,也愿意保卫自己的国家。除了这一切,我似乎还应该为自己“创造”一支我必须属于它的军事支队,但我不知道如何找到它。我当时处于参军的年龄,也在军事的环境中,但为什么我不是军人呢?这有一个原因。 泰西奥:为什么你没有参军? 莱维:当时有种族法令。 泰西奥:你在阿奥斯塔待了多长时间? 莱维:我从12月13日起在那里,当时他们抓住了我,直到遣送为止,这些你在我的书里能找到。我觉得好像是在12月22日离开的。 泰西奥:始终是在阿奥斯塔? 莱维:不,不是,我在阿奥斯塔大约待了一个月,是在军营里,在监狱的地下室里。 泰西奥:那里大概很冷吧? 莱维:是的,天气很冷。 泰西奥:你们有相应的救济吗? 莱维:有监狱制度,他们在中午以及晚上为我们送来浓汤,有放风的时候,有厕所。 泰西奥:是单人牢房,还是大家都在一起? 莱维:起初几天是我们都住在一起,后来,他们又把我们分开了。 泰西奥:你是处于孤立状态吗? 莱维:是的,孤立的。 泰西奥:你认为他们这样做是为了避免你们互相联系吗? 莱维:是的,应该是这样解释。 泰西奥:后来,一个月以后,你被运送到福索利[14]?你们是怎么到达那里的? 莱维:乘火车。我曾想方设法地拉拢一个宪兵。他们把我们委托给一些宪兵运送我们。我试图拉拢一个,但没成功。 泰西奥:他粗暴地拒绝了你? 莱维:他犹豫过,后来他说不行,信不过我。 泰西奥:你与营地看守人的关系是怎样的? 莱维:可以说他们是行为正派的,他们放过了许多事情,甚至于,当我们中的一些人需要去莫德纳看牙医的时候,他们还陪同呢。那是一个符合规则的制度,一切都让人以为,实际上它可以延续到战争结束。但后来,在遣送之前的不久,也就是2月中旬的样子,SS[15]到达了,他们把意大利人从营地政府的手里挑出来,在短短几天之后,他们就把我们装上了船。 泰西奥:从后勤的角度来看,营地的结构怎么样? 莱维:它直到现在还在。有些木房子是相当卫生的筑墙结构,带有中央厨房,天气很好。 泰西奥:那是一个面积很大的营地吗? 莱维:不,不大,只有半平方公里,过去曾经是关押英国战俘的营地。 泰西奥:你当时有什么样的任务?你做不做事情? 莱维:不做。 泰西奥:那个组织依靠志愿服务吗?打扫卫生,清洁厨房呢? 莱维:是的,厨房和打扫卫生是志愿服务。我做某些打扫工作,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 泰西奥:其余时间呢? 莱维:什么都不做。 泰西奥:真的什么都不做?里面连书籍都没有吗? 莱维:是的……不,我忘记了,我在里面做过教师,我教小孩子们意大利语、拉丁语和数学。 泰西奥:你始终做这些?你认为那算是某种学校吗? 莱维:一所小型的学校。 泰西奥:你们中不止一个人做这个工作,还是只有你一人做这些? 莱维:有两三个人。 泰西奥:你们组织的教学是为了填补教育的缺失吗? 莱维:是的,做这一切正是因为幻想着事情能够那样延续下去。 泰西奥:那书籍、笔记本,是你们侥幸弄到的,还是存在设法弄到它们的可能性? 莱维:可以订购,可以直接在监狱中订,他们可以在莫德纳市预订。 泰西奥:是否有人能够成功地为逃跑建立了基础呢? 莱维:从福索利,没有任何人逃跑过。人们认为没有这种必要,再说,我们所有人都是平民百姓。逃跑需要有一种坚强的冒险精神,但我不相信逃跑是不可能的。我们所有人,或者说差不多所有人,都有家庭。自己独自逃跑,抛下朋友或亲戚们,好像是一件……事情……但我应该把没有试图逃跑归咎于其他许多错误的东西。 泰西奥:跑了会去哪里呢? 莱维:好吧,这个倒不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一旦跑出去,便可以去莫德纳,去找一位神父,寻求联络。 泰西奥:我们谈谈在福索利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你结识过某些人吗? 莱维:有些非常令人喜欢的克罗地亚的犹太人,他们极其勇敢,也非常明智,他们对我们说过:“从这里是走不出去的。” 泰西奥:对于福索利,你在自己的作品里从来没有谈过很多。 莱维:我有些迟疑……有些迟疑。 泰西奥:你谈德国纳粹集中营远远多于福索利。 莱维:那当然,我有迟疑。还有对这个女人,我对你说过的这个女人。 泰西奥:那么,我们做一个较大的跳跃。我们试着谈一下德国纳粹集中营之后的事情,试着继续说一下职业的、工作的话题。 莱维:工作之后,我相当快地在属于蒙泰卡蒂尼的阿维利亚纳的“杜科”(Duco)找到了工作。这份工作是令人不愉快的。“杜科”是一个很大的、受到损坏的建筑物,风穿堂而过。在那里,没有一个人关心我,直到发生“铬”的偶然事件。 泰西奥:在那里你被安排到什么位置? 莱维:我是实验室的化学师。 泰西奥:这些你讲过了,你乘坐火车…… 莱维:是的,有时候,我骑自行车去。在阿维利亚纳的时候,我订婚了。 泰西奥:这是那个时期最好的时光。但是你在“杜科”待了多长时间? 莱维:从1946年的2月到1947年的6月。 泰西奥:是什么促使你离开的? 莱维:什么事情促使我从那儿走出来?疯狂。是阿尔贝托·萨尔莫尼提出要一起重新开始的建议。这也是一个错误。我不能说它可能是一个错误,因为假如我留在“杜科”的话,我就可能会搬迁到科多尼奥去了,我就可能会在蒙特卡蒂尼[16],在蒙特迪松[17]有一个完全悲惨的生涯了,我就将必须在科多尼奥安家,也将不会接受在“西瓦”(Siva)的那个职位了,这是符合天意的。 泰西奥:判断一个评价的错误与否始终是困难的。 莱维:就是这样。 泰西奥:与先前的安置相比,萨尔莫尼的新经历稍好一点吧? 莱维:是好一点,我们赚了一些,做了些事情。 泰西奥:这一次的地点是在哪里? 莱维:在马塞纳大街43号……不,在相同的一侧,是42号。 泰西奥:有多少房间?只有一个住处? 莱维:一个房间和一个阳台,加上需要的时候,可以闯入一次其他的房间。 泰西奥:那设备呢?你们各分一半吗?你投入了份额吗? 莱维:我当时什么都没投入,我有一份薪水。全部都是阿尔贝托·萨尔莫尼投入的,我的薪水不够,因此当我得到转去“西瓦”的建议时,我马上就接受了。 泰西奥:我以为你会投资公司呢。 莱维:我没有钱。 泰西奥:那阿尔贝托·萨尔莫尼呢?他后来做什么?他关闭了工厂? 莱维:他也关闭了工厂。他又继续了几个月,后来他也找到了一份工作。 泰西奥:在“西瓦”的职务是谁为你提供的? 莱维:在“西瓦”,我有一个朋友的父亲,诺尔奇工程师,他是“西瓦”企业主的朋友。是这位工程师充当了中间人。 泰西奥:“西瓦”的企业主是…… 莱维:费代里科·阿卡蒂(Federico Accati),他当时在寻找一位年轻的化学师,于是他马上给了我这个职位。 泰西奥:你很快就变成了领导者? 莱维:没有,我是作为“货车最后的轮子”进入的,作为实验室的化学师。 泰西奥:这发生在什么时候? 莱维:发生在1947年,不对,在1948年的2月。 泰西奥:这样你就开始去塞蒂莫旅行…… 莱维:不是,在那个时期,“西瓦”是在都灵,在皇后大街。 泰西奥:靠近什么地方? 莱维:在可以射击的地方附近,在西部的尽头,在马丁内托[18],“西瓦”留在那里一直到1955年,后来就搬迁到塞蒂莫了,我也跟着搬家了。 泰西奥:到那个时候,你已经有了些晋升? 莱维:我已经是技术经理了,前任技术经理去世了。 泰西奥:他叫什么名字? 莱维:奥斯瓦尔多·贾诺蒂(Osvaldo Gianotti),他曾是一位年长的化学专家。他当时的年龄就像现在的我,在我看来,似乎很老了。 泰西奥:因此,你成为技术经理。在一个技术经理和一个——我想象着——负责行政管理的经理之间,有什么区别? 莱维:怎么说呢,此外还有总经理。技术经理实际上就是生产的负责人。 泰西奥:你是在哪年成为总经理的? 莱维:在1961年。 泰西奥:你留在那里一直到退休。 莱维:我是在1975年退休的,我又作为顾问留了两年。 泰西奥:1955年当工厂搬迁到塞蒂莫时,你怎么去上班?有一首诗《西革拿街》(Via Cigna)[19],谈到了这些。 莱维:我一直开车上班,没有一次乘坐公共交通工具。 泰西奥:你的车是什么样的?我想说的是第一辆车…… 莱维:第一辆车是菲亚特(Fiat)旅行汽车,后来我换了一辆阿皮亚(Appia),然后我换了一辆富尔维亚(Fulvia),然后我又换了奥托比安基(Autobianchi) 泰西奥:看起来排量都不大。 莱维:不大,排量最大的是富尔维亚。 泰西奥:你在工厂度过了一生。 莱维:30年,从1947年到1977年。 泰西奥:那是一个人主要的成熟年龄段。对那里的记忆呢?你在小说中讲述过一部分了,但是如果要你介绍典型的一天呢? 莱维:我到了工厂后,便去所有的车间巡视一下,看看是否一切运转良好。 泰西奥:对了,请原谅我打断,可是你始终习惯早起吗? 莱维:是的。 泰西奥:你很情愿地早起吗? 莱维:喜欢早起是一种习惯。八点钟我必须到那里,到塞蒂莫。 泰西奥:因此,在八点钟,一天的工作就开始了。 莱维:我在车间巡视,听一听在夜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工作是轮班的,也有人值夜班;然后我看一下邮件,回复信件,接待代理商;我在工厂里吃饭,有一个食堂。有各种事情,各种类型的麻烦事。我经常在实验室度过一整天,因为我从来不会离开实验室,为的是按照公式搞出新油漆的配方。 泰西奥:你倾向于信任别人的工作吗? 莱维:我不太信得过别人的工作,至少在开始阶段。后来,在1965年,我们聘用了一个比我年轻,因此也比我博学多闻的化学师,我把很多事情都委托给他去做了。在此期间,我完成了许多次旅行,开始是和老板一起,开着汽车,他对大排量的汽车十分着迷。 泰西奥:你感到有一点害怕吗? 莱维:不,没有,他车开得很好。最多的旅行地点是在德国,也在西班牙,我们甚至还到达过挪威,全都是自己开车去的。在那里,我当口译员和秘书,因为我会讲德语和英语。这些都是相当令人愉快的回忆。这位老板,在工厂里,我和他的关系纯粹是工作伙伴关系,在旅行之中,这种关系就变成了极其好交往的、友好的、亲切而温顺的了。甚至有些时候,他还允许我绕一下,举例说,去法兰西福,和《这是不是个人》的出版商谈话。 泰西奥:他对你作为作家所取得的成就赏识吗? 莱维:是的,不过是默默地,他对此谈得极少。 泰西奥:或许因为他怕让你尴尬? 莱维:他本能地想让两件事分开:你是一个化学师,因此你就做化学师,你为我花时间,我付给你钱。 泰西奥:事后当你们回来的时候,便又恢复了习以为常的关系。 莱维:是的。 泰西奥:没有任何更为友好的关系了? 莱维:很少。 泰西奥:在苏联的旅行,你是和他一起完成的吗? 莱维:在最后的阶段,无论是在德国,还是在苏联,有许多旅行,我是独自完成的。我同一名口译兼女秘书,也是我的女性朋友一起。她十分能干,可以说,她同俄国人保持着外交式的关系。 泰西奥:德国,英格兰,挪威,苏联…… 莱维:去德国很多次,起码有二十次;去英格兰,三次或者四次;西班牙一次;挪威一次;苏联三次,奥地利一次。 泰西奥:第一次去德国是怎样的? 莱维:那是在1951年,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 泰西奥:但它给你留下了一个特别的印象吗? 莱维:是的,是的,它给我留下了一个特别的印象。当时还存在着一堆堆的废墟,我并不十分心甘情愿地去那里,我觉得好像自己做错了,并不应该跟德国人谈生意。 泰西奥:关于工厂,我们再谈谈。有没有值得回忆的人呢? 莱维:我同“水手长”——他是我们的厂长——有过一种坦诚的友谊,他是来自韦罗伦戈的一个小伙子。一个最好的人,他勇敢、聪明、乐于助人,善于同工人打交道,他讲一口地方话。他是惨死的,从一个脚手架上摔下来,不是在工厂里面。 泰西奥:他启发了你对福索内(Faussone)[20]这个人物的灵感? 莱维:不是。 泰西奥:那是谁启发你对那个人物的灵感呢? 莱维:它产生于我接触过的各种各样的装配工,尤其是产生于与我们同属于一个产业主的姐妹厂的装配工人。这个工厂至今还存在着,它叫作“西克梅”(Sicme),位于都灵市的齐西格拿街上,它安装为铜丝上釉的设备,拥有一些装配工人。我经常与这些人聊天,关于福索内的想法就是在那儿诞生的。 泰西奥:作为领导,你是直接与工人们建立关系,还是存在着过滤器般的中间环节? 莱维:跟一些人,我有着直接的关系,他们是我的人;跟另外一些人,则通过那位“水手长”。 泰西奥:你具有——正如在军事生活中所说的——指挥的天赋吗? 莱维:我的这种天赋一直很少,我把指挥权授予这位工头儿。 泰西奥:你记得什么创伤性事件吗?我想说的是可能让你为难的人际关系事件。 莱维:对我来说,回忆起来有一点困难。有严重家庭问题的工人,一个偷东西的人…… 泰西奥:在工厂里? 莱维:是的。 泰西奥:在这种情况下,你对采取措施感到为难吗? 莱维:是的,我必须开除他。在我发现某个人抽烟这件事上,我多半是略过不管的。当时工厂是禁止吸烟的,有些时候我就假装没有看见。 泰西奥:有多少工人? 莱维:最多的时候有70个,但开始时,我还在皇后大街时,只有7个人。 泰西奥:现在它还是一个兴旺的工厂吗? 莱维:工厂现在减少了一半规模,但仅就它留下的那些来讲,还是相当兴旺的,其中还有我设计制造出来的设备。 泰西奥:当你在工厂里有问题时,你倾向于把问题也带回家里吗? 莱维:是的。 泰西奥:你无法不管…… 莱维:做不到。再说,他们给我打电话,我不知道,有时候晚上也打。我必须在夜间不止去工厂一次,有时是两次或三次。去看一下,采取措施。我记得我儿子在1957年出生时,他是在清晨的四点钟出生的,可是在七点钟,我就已经到达塞蒂莫了。因为下了冰雹,我不知道出了什么麻烦事。我是相当勤奋的人。 泰西奥:对此我不怀疑。但是在工厂里的那些岁月,你确实从来没有过改变一下,做其他事情的念头吗?比方说,开始自己办企业? 莱维:在有了经验之后自己办企业,这没想过。毫无疑问,没有想过。我没有工业家的血统。我曾经盼望过退休的岁月,我受够了工厂里的生活,尤其是这些夜间工作。还有意外事故,我已经讲述过了吧? 泰西奥:关于火,你们曾相信扔掉易燃材料就能消灭火灾?然而后来又有了这种你过着的、让自己分身的生活。 莱维:我如何找到从事所有这些事情的精力,我问过我自己,这是一个谜。 泰西奥:我也问过自己。 莱维:然而,在1961年和1962年,我写完了《休战》。 泰西奥:你是在工厂里,利用零碎的时间写的? 莱维:我始终是在家里写的,是在晚饭之后,感到有意愿和力量的时候。 泰西奥:总而言之,相当惊人。 莱维:当我知道自己要退休时,我写完了《元素周期表》。之前我不能写,我不能够谈论工厂,对此我心理上感到压抑。 [1] 阿尔贝托·萨尔莫尼是《元素周期表》里的短篇小说《锡》(“Stagno”)中叫埃米利奥的人物的真实姓名。在前面引用过的传记《双键》中,甚至有关于他爱上卡罗莱·安杰尔的篇幅。 [2] Sip为意大利电话公司的缩写。——译者注 [3] 萨洛蒙可作犹太人的名字。——译者注 [4] 在短篇小说《镍》(《元素周期表》)中,他对应着“中尉”这个人物。他是在1982年离世的,所以是在我们谈话的五年之前。 [5] 他们是莱维在都灵的七个朋友(加上莱维本人),莱维在短篇小说《金》(《元素周期表》)中讲过。关于这些人,三部莱维传记(伊恩·汤姆森的,迈利阿姆·阿尼西莫夫的,以及卡罗莱·安杰尔的)都重现了他们复杂的关系,这三部传记是现今所有的关于普里莫·莱维的传记作品。 [6] 瓦尔多派是12世纪创始的一个基督教的教派。——译者注 [7] 这两首法文歌的歌名大意分别是“他只有一个女儿”,“死去的孩子让你们继续行进”。——译者注 [8] 巴多利奥(Pietro Badoglio,1871—1956):军人,政治家。1925年,他征战埃塞俄比亚,后被任命为总督。墨索里尼于1943年7月25日被捕后,巴多利奥被国王召见,成立了临时政府,并与英美联军签署了停战协定(1943年9月8日)。随后巴多利奥与国王一起逃至南方勃林迪西城(普利亚大区),迁至萨莱诺(坎帕尼亚大区)后,与其他反法西斯政党成立了第二个意大利政府。——校者注 [9] 布雷内罗(Brennero):意大利与奥地利交界的阿尔卑斯山山口(海拔1370米)。——校者注 [10] “kurort”是个德语单词,指的是疗养的地方,气候适宜的疗养胜地。 [11] 《贝尔法戈尔》:一本意大利的杂志。——译者注 [12] 罗桑娜·本齐(Rosanna Benzi,1948—1991)在还不满14岁的时候得了脊髓灰质炎,因而被迫在一个钢制的肺里度过她的生命。然而,她勇敢地投入对残疾人有益的工作中,同时还要应付棘手的话题,比如残疾人的性问题;通过她所创建的杂志《他者》(Gli Altri)和她的书籍——其中一些书反响极大,诸如《活着的缺陷》(Il vizio di vivere,1984)、《在一个房间里转圈唱歌》(Girotondo in una stanza,1987)等。普里莫·莱维为她写过文章,并在《新闻报》上谈及这些情况。 [13] 萨洛(Salò):意大利北方加尔达湖东岸的一个小镇。1943年至1945年4月,墨索里尼在那里建立了意大利社会共和国政体。——校者注 [14] 福索利(Fossoli):卡尔比市镇的分区,“二战”期间,德国人在此建立过一座集中营。——校者注 [15] SS是纳粹德国的党卫队,黑山队的缩写。——译者注 [16] 蒙特卡蒂尼,爱迪生股份公司。——译者注 [17] 蒙特迪松(Montedison):1966年由爱迪生电力公司(创立于1884年)与蒙特卡蒂尼化工集团(创立于1888年)合并的意大利化工集团,当时它是意大利具世界水平的十大化工集团之一。——校者注 [18] 都灵市的一个地区。——译者注 [19] 《不定的时刻》里提到:“没有比这里更凄厉的街道了。∣夜与雾笼罩;街灯微弱,∣将破碎的暗影打在人行道上,∣仿佛浸透了虚无,凝结了∣虚无,却与我们相像。∣也许太阳不再存在了。∣也许将永远黑暗:然而∣昴宿星团依旧在别的夜里笑着。∣也许这就是等待我们的永恒:∣不是神父的怀抱,而是离合器,∣刹车,踩离合,挂上一挡。∣也许永恒就是交通灯。∣也许最好如一只雄蜂,∣一夜耗尽自己的生命。”页底写着:“1973年2月2日”。(引自《莱维作品集》,第二卷;中译文出自普里莫·莱维著,武忠明译:《不定的时刻》,中信出版社,2018年。) [20] 福索内是《扳手》中的主人公。——编者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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